門房支使婆子進去了,不多會兒就見蘇針親自迎出來,歡喜地跑到車前行禮,“姑娘怎麼不事先知會一聲,我也好有準備啊。”
自然笑道:“不準備才好,我就是想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蘇針當然說一切都好,攙住了自然和自心往宅子內引,由衷地說:“姑娘們沒有忘記我。本以為姑娘們學業忙,顧不上我,沒想到竟還想著來瞧我……”她在談家侍奉了十來年,深知道官邸裡的規矩,讓姑娘們隻管放寬心,“那人出門了,傍晚才回來,不會有閒雜人等打攪姑娘,姑娘們多玩一會兒再回去。”
自心素來不細致,她忙於左右打量,一麵道:“園子不算大,布置得卻很好。”
蘇針笑著說:“商賈之家,萬不能和府裡比。為了迎親,重新修葺過,所以一眼看來,還算整潔。”
自然卻從她的話裡,聽出了些許不儘人意。
她管丈夫叫“那人”,照理說應當稱“官人”才對。再看她穿戴雖然整潔體麵,但精神卻欠缺了點,不像在談家時候那麼鮮亮圓潤。
“自己當家,想必瑣事繁雜。”蘇針帶她們進了花廳,自然坐下後問她,“日子過得還好麼?”
蘇針一直掛著笑,接過女使奉來的茶和點心,輕輕放到兩位姑娘手邊,低著頭說挺好,“在府裡侍奉過,到這裡都能應付。就是時常想念姑娘們,還有箔珠櫻桃她們……有時候覺得像落進了海心裡似的,很孤寂,恨不能再回府裡去。”
自心打趣,“再回去,可要稱呼蘇媽媽了。”
女孩兒就是這樣,嫁了人,花兒謝了一半。從姑娘到媽媽,再到嬤嬤,以前覺得很遙遠,現在看來,隻是一眨眼的工夫罷了。
蘇針的笑容微微扭曲,“噯”了聲,“可不是……”
這時忽然傳來悠長的哀嚎,聽上去像汴河上抬重物的腳夫一樣。不過嚎的是女聲,自然一下就明白過來,蹙眉問蘇針:“這就是前頭那位大娘子?”
蘇針很尷尬,“園子不大,實在躲不開這聲兒,擾了姑娘們了。”
自心懵了一會兒,總算明白過來,“什麼前頭大娘子?蘇針,你來給人做填房,前人還在宅子裡養著?”
蘇針霎時紅了臉,支吾半天,最後長歎了口氣,“我在姑娘們麵前,也沒什麼好裝的。就為這事,成親之前專程商議過,或是另置地方安頓,或是多給些銀錢把人送回娘家去,可那人一直沒給準話兒。我爹娘還勸我,姑爺重情重義,對原配好,對我必然也好,讓我心胸要開闊些。我卻想好了,要是他不能應,那親就不結了,結果他立時改了口,說辦完婚儀就把人送走。我想了想,那位大娘子怪可憐的,倘或過後能妥善安置,就再等等吧。誰知自打新婚頭一晚起,她就開始這麼折騰,半夜裡長嚎。她一嚎,那人就去瞧她。想是結發夫妻感情深,我如今夾在裡頭很為難,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自然聽得氣餒,“我早說過,他們隻是缺個管家媳婦而已。我從未聽過這樣的事,續弦娘子進門,原配娘子還養在府裡。這算什麼呢,名頭上的大娘子,實則是來做妾的。”
蘇針張了張嘴,泫然欲泣,苦笑道:“姑娘說得對,就是這話。三餐讓人送進院子,人家不肯動筷,非要我親自送,再勸她兩句,說儘好話寬慰她,她才勉強吃兩口。”
“還要寬慰她?”自心問,“寬慰她什麼?保證對她好,拿她當奶奶神敬著?這分明就是他們夫妻下套,騙你管家生孩子,實在可笑!”
蘇針原本在小袛院的時候,是掌事的女使,大事小情都能辦,結果到了這裡,竟然被人拿捏了,說到底還是沒有底氣。
“三書六禮,是照著娶妻的規矩,婚書也寫得明明白白,奉你為大娘子?”自然問,“你是怕做絕,外頭傳起來難聽?”
蘇針點了點頭,“她身子弱,強送回去,恐怕會落個不近人情的名聲。”
自然歎道:“也是,畢竟人家在這府裡多年,有功於門庭,但如今主客易位,身份必要擺正才好。你要做的,不是與她撕破臉,是讓她安心靜養,避免衝撞。家裡要立新規矩,伺候長輩、管理內務,自今日起不讓她再插手了。她的用度,從月月份例轉為額外供給,須得由你放話,才能發放。她院中的女使仆役,多餘的要裁撤,隻留一兩人伺候飲食起居足矣。”
蘇針聽了,點頭不迭,“我也是這樣想,隻是初來乍到,又沒有心腹支使,辦事總是屢屢碰壁。”
自然道:“拿體己出來,哪怕自己艱難些,也要施恩下人,厚待她院裡的仆役。不要急,先沉住氣,拿些有利可圖的小事來試探人心,做得好的大大抬舉,慢慢那些人的心思,就從先頭大娘子身上,轉移到他們自己身上了。接下來便是固守陣營,極力孝敬公婆,打理起家業。若有家宴族宴,千萬不要挑前人的禮,要說自己與主君一樣,感念大娘子深明大義。等時機差不多時,再從她娘家挑長輩出來規勸,由府裡出資,為她另立門戶。切要把後宅的爭風吃醋,升華成維護門庭顧全大局,如此你就占了優勢,可以體麵送客了。”
自心聽了半天,簡直對她肅然起敬,“五姐姐,我總算明白太子太傅的心情了。你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掰扯起家務來,也像做學問一樣。”
這就是經年累月,看著祖母和母親掌家的收獲。自然笑著說:“彆打岔,讓我繼續胡亂出主意。”又對蘇針道,“縱然你使儘手段,歸根結底還得落實在家主身上。他要是實心過日子,那一切便可扭轉。但若是他一心維護前頭的大娘子,實在拿你當管家娘子用,你就不要在這裡為他人作嫁衣裳了,及早抽身保全自己,回到談家,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這種承諾,是舊主賦予的實實在在的底氣,頓時讓蘇針熱淚盈眶,緊緊握住自然的手哽咽,“姑娘……我的姑娘……”
自然拍了拍她的手,“人活於世,總會遇見不順心的事,你不是走投無路,隻管坦然些,千萬不要自苦。”
人啊,一旦鬱結於心,就要出亂子了。不論多大的心氣兒,身子要是拖垮了,那就真的一敗塗地了。
從步宅出來後,自心才恍然大悟,“五姐姐早就知道她過得不好,特地來給她壯膽的。”
自然唏噓,“你看在閨中時候多好,一嫁人,就遇見那麼多雞零狗碎的事。”一麵拖了自心繞到第二甜水巷的高陽正店,一人叫了一份菊花酒粥。
這粥是拿上年重陽節窖藏的菊花,和粳米一同熬煮的,出鍋的時候加酒提味,口感微苦,又帶著溫暖的酒香,正適合這樣陰沉潮濕的天氣。
女孩子不勝酒力,雖然酒粥的那點酒氣根本不值一提,但她們還是有些迷糊,蹣跚著各自坐進了馬車裡。
一旁那隻大水桶上,搭著一條厚氈,天寒浸浸地,自然想拿來蓋腿,但拽了一下沒拽動,不由加大了力氣。
結果氈子拽過來了,卻猛然發現桶裡蜷縮著一個少年,慘白著一張臉,滿頭是血。
自然嚇得要放聲,他伸出帶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氣若遊絲地恫嚇:“不怕害死滿門,你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