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之自州尹府歸來,已是夜色深沉,天上下起了毛毛小雪。宿州城內萬家燈火漸次熄滅,唯餘更夫梆子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顯得格外寂寥。他回到“慕之皂坊”,卻見鋪麵內燈火通明,人影晃動。
推門而入,管二、韓十二、柳鶯兒乃至聞訊趕來的胡大海皆聚在堂內,個個麵帶焦灼,顯然已等候多時。見他推門進來,眾人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發問。
“慕之哥,你可算回來了!州尹沒為難你吧?”韓十二最是沉不住氣,拽著陳慕之的衣袖,急切之情溢於言表。
柳鶯兒雖未開口,但一雙妙目緊盯著他,燭光下可見其眉宇間凝著濃濃的擔憂。管二則搓著手,在一旁緊張地咽著口水,眼神飄忽不定。
陳慕之先不答話,走到桌邊倒了碗涼茶,一飲而儘,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冰涼的茶水未能完全壓下他心頭的紛亂,但至少讓他穩住了心神。
“諸位寬心,”他示意大家坐下,將自己州尹府中的經曆,從獻皂、宴飲、談合作到獻上甘油止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聽聞州尹不僅不再追究,還答應提供庇護,雖然索求四成利潤,但解決了原料,甚至還撥發一千兩官銀助其擴產,這個條件也不是不能接受。
管二第一個跳了起來,喜形於色,撫掌笑道:“哎呀呀!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慕之哥,你真是福星高照,吉人天相!連州尹大人都對你另眼相看!咱們這生意,日後必定財源廣進,想不發達都難了!”他仿佛已經看到白花花的銀錢流水般湧入,笑得見牙不見眼。
韓十二也咧開嘴傻笑,憨厚的臉上滿是喜悅。
就連胡大海那飽經風霜的臉上也掠過一絲驚喜,但他濃眉很快又鎖在一起,甕聲甕氣地開口,像一盆冷水澆在興頭上:“慕之兄弟,不是老胡我給你潑涼水。這事……忒邪性!那完顏璋是出了名的雁過拔毛、餓狼轉世,而且你事先已承諾給他四成利潤分成了,他竟還自掏腰包……哦不,是掏官府的腰包給你擴大生意?這簡直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還自帶米糧——沒安好心!他圖啥?就圖那點甘油止癢?俺看未必!”
柳鶯兒螓首微點,接口道:“胡大哥所言極是。那完顏州尹貪吝之名,宿州城誰人不知?如此反常大方,其中必有蹊蹺。慕之哥哥,他索要甘油數量極大,催促又急,恐怕不止是為了他自己止癢或是尋常牟利那般簡單。”
陳慕之苦笑著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胡大哥、鶯兒姑娘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此事確實蹊蹺,絕非表麵看來那般簡單。州尹索要甘油數量極大,催促甚急,仿佛不止是為了他自己止癢,或是單純牟利。其間定有我們不知的緣由。”
“隻是如今我們勢單力薄,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官銀當前,豈有推拒之理?隻能暫且接下,小心行事,見步行步,暗中加強防範罷了。”
他目光掃過眾人,神色轉為嚴肅,聲音也低沉了幾分:“不過,這也意味著我們的攤子要鋪得更大了。福兮禍之所伏,機遇背後常隱藏風險。單靠我們幾人,定然忙不過來,也難以周全。”
他看向胡大海,語氣誠懇,“胡大哥,你為人仗義,地麵又熟,處事穩當。現在皂坊要擴大,我想正式邀你入股,這皂坊也算你一份。嫂子精明能乾,可否請她來店裡做個掌櫃,掌管日常收支與夥計調度?薪酬必定從優。”
胡大海略一沉吟,他與陳慕之相識時間雖不長,但觀其行事頗有章法,且為人仗義,便重重點頭:“成!俺信你陳兄弟!俺那婆娘算計賬目是把好手,窩在家裡也是閒著,俺這就回去跟她說!以後這攤子事,俺們一起扛!”
“好!”陳慕之精神稍振,繼續安排,“管二,你帶著十二,主要負責生產這一塊。招募來的工人,由你調度監督,為了保證肥皂的產量,除了購運牲口下水油脂外,還要大量采購皂角、茶油等材料,同時務必要保證生產的質量,尤其是甘油,提煉要淨,儲存要妥,萬萬不能出紕漏。”
管二把胸脯拍得山響,大聲應道:“慕之哥放心!這攤事包在俺身上!保證出不了岔子!”韓十二也用力點頭,眼神堅定。
“另外,為了保障製造秘方不易外傳,我準備采用‘流水線’生產之法……”陳慕之接著說道。
“流水線生產?”胡大海、柳鶯兒、管二、韓十二聞言,齊聲驚詫問道,臉上皆是不解。這詞對他們來說,著實新鮮。
柳鶯兒眨著杏眼,好奇地追問:“慕之哥哥,何為‘流水線’?是怕工坊著火,要搬到河邊嗎?”
陳慕之聞言失笑:“非也非也。此‘流水’非彼‘流水’。這流水線作業,乃是將製皂和製甘油這整個生產過程,拆解成數個不同的工序。”
“譬如,有人專司熔油,有人專管配堿,有人隻管攪拌皂化,有人負責入模定型,有人專注分離甘油。每個工人隻需反複操作自己那一小塊,無需知曉全局。如此一來,其利有三:其一,工人專注於單一勞作,熟能生巧,可極大提升效率和產量;其二,無人能掌握全部工序,配方核心得以最大程度保全;其三,核心關鍵工序,可安排如胡大哥推薦的絕對信得過之人把持,更是上了雙保險。”
眾人聽罷,皆是目瞪口呆。胡大海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茶碗一跳:“高!實在是高!慕之兄弟,你這腦袋瓜子是咋長的?這樣的妙法都能想出來!如此安排,確是穩妥許多。俺有幾位一起屠宰牲口的夥伴,都是多年的交情,為人老實本分,信得過。他們的婆娘也多是在家操持、手腳勤快之人,俺看可以讓她們來負責核心的工序。”
“如此甚好!那就勞煩胡大哥你去安排接洽,工錢務必給得足些,讓人安心。”陳慕之點頭應允,心中稍安。
“鶯兒姑娘,”他轉而看向柳鶯兒,語氣鄭重,“銷售一攤,尤其是與各大戶人家的對接維係,非你莫屬。你人麵廣,心思玲瓏,言語爽利,最是合適。此外……”他略作停頓,壓低了聲音。
“你素來機敏,人脈消息靈通,還需多留意市麵上的風吹草動,特彆是衙門那邊的細微動靜……若有異樣,需立刻告知於我。”
陳慕之話未說儘,但柳鶯兒已然明白,這是讓她暗中負責情報搜集與預警。
她鄭重點頭,俏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慕之哥哥放心,交給我。定會留意各方消息。”
“至於我,便主要負責研發新品,改進工藝,並總管全局協調。”陳慕之最後道,目光掃過每一張麵孔,語氣沉重而懇切,“諸位,如今我們雖得機遇,卻也身處險境,如履薄冰。州尹之意,絕非僅僅分紅那麼簡單。往後行事,務必加倍小心,同心協力,謹慎為上!”
安排既定,眾人各自領命而去。有了官銀支持,擴產之事迅速推進。
胡大海很快找來了幾位信得過的老友及其家眷,新的作坊在城裡一處稍大的院落裡落成,招募的十餘名工人也陸續到位。
胡大嫂果然精明乾練,走馬上任後,將店內賬目、物料進出打理得井井有條。
流水線之法初試,雖有些手忙腳亂,但在陳慕之的悉心指導和管二的粗嗓門吆喝下,也漸漸步入正軌。空氣中整日彌漫著皂角、油脂與淡淡甘油甜香混合的獨特氣味。
一切看似蒸蒸日上,作坊內日夜燈火不熄,夥計們忙碌穿梭。然而陳慕之心頭那絲不安卻如同跗骨之蛆,始終縈繞不散。他時常於夜深人靜時獨坐院中,望著天上那輪與前世一般無二的明月,思緒萬千。
州尹那看似溫和卻暗藏機鋒的眼神,孫師爺那皮笑肉不笑的貪婪模樣,如同陰影般籠罩在他心頭。惶惶之中,又做了一個應急預案,與胡大海、柳鶯兒等商量後,覺得可行,這才心中稍安。
……
一日,陳慕之去東市集采買些新增的香料雜物,忽見一隅圍了些人,對著一個攤位指指點點。
他好奇湊上前去,隻見一個高鼻深目、卷發褐膚的色目商人,正操著生硬蹩腳的漢話,費力地推銷著陶罐裡的油脂:“好油!橄欖……橄欖油!吃的!抹身子!西域來的,珍品!好!”
圍觀者多是好奇看看,交頭接耳,卻無人上前購買。這也難怪,這橄欖油價格不菲,且本地人從未見過此等物事,不知其用途功效。
陳慕之心中卻是一動,擠上前去。他認得此物,記得橄欖油主產地是地中海沿岸,在後世是極好的食用油脂,也是護膚品的優質基底油。
想來應是地中海的商人通過絲綢之路將此物販至西域,再由這些色目人輾轉運到中原銷售。他仔細查看了油質,見其清亮透徹,色澤金黃,嗅之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品質竟屬上乘。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他的腦海——以前妹妹常常自行用甘油和橄欖油調配護手液,效果很是不錯。我何不也試試用甘油和這橄欖油,再添加些其他材料,試製一款效果更佳的護膚霜?若能成,不僅可自用,或許還能開辟一條新的財路。
“這些油,我都要了。”他不再猶豫,當即對那麵露愁苦的色目商人說道。
在那商人瞬間轉為驚喜的目光中,陳慕之爽快付了錢,並與他約定,日後若再有此油,或是其他西域傳來的稀奇油脂、香料,可直接送往“慕之皂坊”,他照單全收。
回到作坊,陳慕之立刻動手,辟出一角作為試驗之地。
他將橄欖油隔水小心加熱,加入適量提煉相對純淨的甘油,不斷攪拌,又突發奇想,尋來蜂蠟增加稠度,加入搗碎的蘆薈汁液增添清爽之感。
經過不知多少次失敗的試驗,手上被燙出幾個水泡後,他終於得到了一種質地細膩滑潤、色澤乳白微黃的膏體。他又虛心請教了城中一位相熟的老大夫,在其指點下,輔以少量活血化瘀、潤膚生肌的藥材粉末。
最終製成的膏體,陳慕之親自試用,塗抹在手背乾燥處,隻覺得滋潤無比,吸收迅速,他親自試用,挖了一點塗抹在手背乾燥處,隻覺得膏體順滑易推,滋潤感立現,卻毫無油膩黏糊之感,其膚感遠超這個時代任何已知的潤膚之物。連日來的疲憊仿佛都被這小小的成功驅散了些許。
“成功了!簡直是極品!”陳慕之心中欣喜若狂,將此物命名為“玉潤霜”。
他讓柳鶯兒挑選了幾盒包裝精美的,送去給幾位相熟且有影響力的富家夫人試用,又特意備了份量更足、包裝更顯貴重的“新品貢禮”,通過孫師爺的門路,送呈州尹後宅的幾位夫人及其親眷。
反饋很快傳來,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尤其是對於秋冬季節常見的皮膚乾燥、瘙癢、甚至凍瘡皸裂,這“玉潤霜”的舒緩修複效果可謂顯著。
州尹的黃麵夫人用過之後,更是愛不釋手,每日敷麵搽肌不可或缺,據說出入上流社會也自信了不少。
州尹大喜過望,再次通過孫師爺傳話,對陳慕之褒獎有加,並催促他務必儘快擴大“玉潤霜”的生產,尤其是要保證甘油和這新膏的供應,需求量極大!
然而,就在作坊運轉逐漸順暢,新品大受好評之際,柳鶯兒憑借其敏銳的觀察力和市井中練就的警惕心,察覺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
那日晌午後,工人們正各司其職,有的在巨大的灶台前熬煮皂液,有的在小心地分離甘油,有的則將凝固的皂塊脫模、切割。空氣裡彌漫著皂角、油脂、香料以及那淡淡甘油甜香混合的獨特氣味,一切看起來井然有序,生機勃勃。
柳鶯兒假意清點著新送來的一批桂花乾瓣,眼角的餘光卻始終似有若無地鎖定在一個名叫李四的新工人身上。
這李四,入坊不到十日,是擴產時新招來的,據說是城外某村人,看起來三十出頭,麵相老實,手腳也算麻利,平日言語不多,隻知埋頭乾活,瞧著是個本分人。但柳鶯兒在市井打滾多年,三教九流見得多了,練就了一雙識人辨色的利眼。
她漸漸注意到,這李四雖大多時低著頭乾活,眼神卻總似有若無地、極其隱晦地瞟向管二親自負責的甘油分離區那幾口關鍵的大缸。
每次管二臨時離開去庫房取原料,或是韓十二吆喝著讓人幫忙搬運重物時,李四的身子總會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微微偏上幾分,雖然動作細微,但在有心人眼裡,卻格外明顯。
更讓她心中警鈴大作的是,下了工,彆人都急著洗手回家,這李四卻常磨磨蹭蹭,落在最後。不是說要收拾清洗工具,就是借口拉肚子要在坊後的茅廁多待一會兒。
而在他這些拖延的片刻,目光總似不經意地、飛快地掃視坊內各處,尤其是在那些記錄物料配比的桌案附近流連。
柳鶯兒未打草驚蛇,隻將這份愈來愈重的疑慮悄悄說與了陳慕之和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