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的秋闈,對於整個河南的士子而言,是一場千軍萬馬爭渡的激烈角逐。朱炎與張承業結伴,再赴省城開封。相較於上次府試的緊張,此次的朱炎心中更多了幾分沉靜與底氣。多年的苦讀,結合現代思維對經史策論的獨特理解,以及參與地方實務積累的真知灼見,讓他的文章在嚴謹的八股框架下,總能透出一股洞悉時弊、力求實效的風骨。
放榜之日,貢院外人山人海。當朱炎在那份象征著無數人命運轉折的榜單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名字時,縱然心性沉穩,呼吸也不由得為之一滯。
中了!
舉人功名!
這意味著他正式脫離了“生員”階層,踏入了“士大夫”的門檻。見官不拜、免役特權、擁有做官資格……更重要的是,社會地位和活動能量將發生質的飛躍。張承業此次卻遺憾落榜,神色黯然,朱炎按下心中激動,溫言寬慰了許久。
榮歸商丘,場麵與上次中秀才時已不可同日而語。縣尊親自設宴接風,李教諭、王員外等地方頭麵人物紛紛到場慶賀,連府城也派人送來賀儀。“墨韻齋”朱舉人的名號,迅速傳遍歸德府。以往需要小心翼翼維持的關係,如今許多人主動前來結交。
麵對這驟然而至的榮耀與喧囂,朱炎保持了難得的清醒。他深知,舉人身份是一把雙刃劍,能撬動更多資源,也更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他謝絕了大部分無謂的應酬,對外宣稱要潛心備考來年的會試,實則開始更係統地梳理和整合手中的力量。
首要之事,便是將“墨韻齋”與“通達車馬行”更緊密地結合起來。他不再滿足於車馬行為墨坊提供簡單的運輸服務,而是開始嘗試利用車馬行構建起來的信息網絡。
“趙兄,”朱炎將趙虎喚至書房,“如今車馬行往來各地,接觸三教九流,消息最為靈通。你需留意,讓信得過的夥計和車夫,在承運貨物之餘,留心各地物產價格、流民動向、乃至官府的某些告示動向,不必刻意打探,隻需將所見所聞定期彙總於你,再由你告知於我。”
趙虎如今對朱炎已是心悅誠服,立刻領會其中深意:“先生放心,我明白!這就是咱們的耳目!”
與此同時,朱炎開始著手將製墨的工藝進一步標準化,關鍵環節仍由猴子和最早的那兩名可靠學徒掌握,普通工序則招募更多工人,實行明確的分工和計件獎勵,試圖在保持核心機密和品質的前提下,適度提升效率。
這一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門拜訪。來人自稱姓徐,乃南京國子監博士,遊學途經此地,聽聞“石漆墨”之名,特來拜訪製墨者。
朱炎心中一震,南京國子監博士,這可是清流中的清要職位,學問道德皆需為人稱道。他不敢怠慢,恭敬地將這位徐博士請入書房。
徐博士年約四旬,氣質儒雅,目光卻帶著探究的銳利。他品鑒了朱炎奉上的各色墨錠,又詢問了些製墨的原理,朱炎皆以“古法”、“嘗試”、“偶得”等辭謹慎應對,既不失禮,也未儘泄底細。
然而,徐博士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全在墨上。他話鋒一轉,忽然問道:“朱賢弟年少中舉,可喜可賀。然當今之世,內憂外患,賢弟既通經濟實務,於這天下大勢,可有看法?”
朱炎心知這是考較,亦是機遇。他沉吟片刻,避開了具體的敏感時政,從更宏觀的角度答道:“徐先生垂問,晚生惶恐。晚生淺見,天下大勢,譬如人身。遼東之患,猶若外感風寒,雖急迫卻可見;然中原腹地,民生凋敝,吏治不清,方是元氣虧損之根本。治病當求本,固本培元,外邪或可不攻自退。晚生以為,重振民生、澄清吏治,使百姓安居樂業,倉廩充實,方是長治久安之基。”
他沒有空談仁義道德,而是將民生吏治提升到“元氣根本”的高度,這與其一貫的“經世致用”思想一脈相承。
徐博士聽罷,默然良久,方歎道:“好一個‘固本培元’!賢弟見識,果然不凡。如今朝堂之上,空談者眾,務實者寡。望賢弟能守住此心,他日若有機會,當為這天下元氣,儘一份力。”他並未多留,飲儘杯中茶便告辭而去,卻給朱炎留下了一塊刻有“觀瀾”二字的私人印章,意味深長。
送走徐博士,朱炎手握那方溫潤的印章,心潮起伏。他明白,自己的名字和主張,或許已經開始進入某些更高層次人物的視野。
秋風送爽,天高雲淡。朱炎站在院中,望著“墨韻齋”的匾額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車馬行夥計的吆喝聲。舉人的功名如同秋水,為他蕩開了更廣闊的天地;而手中的產業、人脈與逐漸清晰的理念,則如長天,勾勒出未來無限的可能。他知道,下一步的會試將更加艱難,但那已不僅僅是功名的爭奪,更是他能否獲得一個足夠高的平台,去實踐“固本培元”理想的關鍵。
前路漫漫,但他已蓄勢待發。
第二十章星火初燃
崇禎七年的冬天,朱炎沒有像大多數新科舉子那樣忙於四處拜謁座師、結交同年,或是沉浸在中舉的榮光中。他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對自身力量更深入的整合與對未來路徑的思考中。
“明理堂”的設立,是他走出的關鍵一步。這並非一個公開的書院,而是設於“墨韻齋”內院的一處清淨書房,名義上是朱炎與三五好友切磋學問之地。首批成員,除了張承業(在其父幫助下捐了個監生身份,亦有意仕途)外,朱炎還邀請了縣學中兩位家境貧寒但素有誌向、為人踏實的年輕生員,以及一位在《商丘風物略考》編撰中結識、對水利測算頗有心得的老童生。
聚會不拘形式,有時探討經義,更多時候則是朱炎引導,議論些實務——如何更有效地管理田莊、如何解讀朝廷新近頒布的某項政令、如何分析從“通達車馬行”信息網絡中彙總來的各地糧價波動。朱炎會有意無意地將一些現代的管理學概念、數據分析方法,以符合時代語境的方式融入討論,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這些人的思維。
他不再僅僅提供答案,而是開始提出問題,引導他們獨立思考。例如,他會問:“若由你等主持一縣賑災,除開倉放糧,尚有他法可活民無數否?”或是:“漕運積弊,皆知在耗米、在浮收,然其根源在何處?可有治本之策?”
這種迥異於純粹清談的務實學風,起初讓幾位成員有些不適應,但很快,他們便被這種直麵問題、追求實效的氛圍所吸引。在這裡,他們感受到了一種不同於科舉製藝的、能夠經世致用的學問魅力。朱炎則通過這個過程,觀察著每個人的品性、才能與傾向,悄然物色著未來可能的臂助。
與此同時,朱炎對“通達車馬行”的掌控也進一步加強。他授意趙虎,利用舉人身份帶來的便利和逐漸積累的財力,在歸德府通往開封、汝寧等地的要道上,以合作或入股的方式,聯係了幾家信譽尚可的客棧與貨棧,使車馬行的運輸網絡初步成型,信息傳遞的渠道更為暢通。這些節點暫時還隻是商業合作,但已初步具備了驛站的某些功能。
這一日,“明理堂”聚會散去後,張承業留了下來,神色間帶著一絲憂慮。
“朱兄,近日從車馬行夥計處聽來,也與其他友人處得到印證,陝北的亂局,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勢。高迎祥、張獻忠等流寇竄入河南邊境的傳聞,日盛一日。隻怕……這中原之地,也難以長久安寧了。”他壓低了聲音,“我等讀書人,雖言報國,然亂世之中,身家性命亦是首要。朱兄可有打算?”
朱炎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片刻。他深知張承業所言非虛,明末的亂世才剛剛拉開序幕。
“承業兄所慮極是。”朱炎轉過身,語氣沉穩,“亂世求生,無非‘實力’二字。這實力,既在於自身的見識與決斷,也在於可倚仗的人與物。”
他指了指這間書房,又指了指院外:“‘明理堂’是培育見識、凝聚同道之所;‘墨韻齋’與‘通達車馬行’是積累資財、通達消息之基。此皆為我等之‘實力’。然此尚不足。”
朱炎目光變得深邃:“我意,下一步,當以‘保境安民’為名,借助王員外等鄉紳之力,向縣尊建言,整頓乃至擴充本縣民壯、鄉勇。不需張揚,但求精乾,熟悉地形,通曉號令。此事需由可靠之人主持,趙虎可當其任。一來可護衛鄉梓,二來……真到危急時刻,或可成為一支自保之力。”
他沒有說出的是,這更是一支潛在的、聽命於他自己的武裝雛形。在亂世,沒有武力保障,一切財富與理想都是空中樓閣。
張承業聞言,先是一驚,隨即陷入沉思。他明白朱炎此舉的深意,這已超出了尋常士子的範疇,帶有幾分豪強自保的色彩。但放眼當下,這似乎又是最現實的選擇。
“朱兄思慮周遠,承業佩服。”張承業最終點了點頭,“此事確需未雨綢繆。王員外那邊,我可一同前去遊說。”
臘月二十三,祭灶之日。朱炎在“墨韻齋”設下簡單的家宴,款待趙虎、猴子、王莽等核心成員。席間,他舉杯道:“年來諸事,全賴諸位鼎力相助。朱某敬諸位一杯。前路或有不測風雨,但隻要我們同心同德,謹慎前行,必能護得自身周全,亦能做些於民有益之事。”
沒有豪言壯語,隻有務實的承諾與沉甸甸的信任。趙虎等人紛紛舉杯,一飲而儘。他們追隨朱炎,從破廟走到今天,早已將自身的命運與這位年輕舉人緊密相連。
夜色中,“墨韻齋”的燈火溫暖而堅定。朱炎知道,他播下的星星之火,已在悄然點燃。它們現在還很小,分散在學問、商業、信息乃至武備各個角落,但他有信心,假以時日,這些火種終將彙聚,形成足以照亮一方天地的火焰。
年後,他便要啟程赴京,參加崇禎八年的春闈。那將是另一個更為複雜和危險的舞台。但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後,有了一片初具雛形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