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荒原上的標記
阿爾斯楞采來的草藥發揮了微弱但關鍵的作用。連續敷用幾次後,巴特爾左臂傷口那駭人的腫脹和灼熱感終於開始緩慢消退,雖然依舊疼痛,但至少不再像炭火般炙烤著他的神經。高燒徹底退去,留下的是大病初愈後的極度虛弱和揮之不去的饑餓感。
兩人藏身的岩石坑,暫時成了這片死亡荒原中一個相對安全的孤島。但食物,始終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阿爾斯楞再次承擔起尋找食物的任務。這一次,他帶回了更多那種鋸齒狀的草藥,還有幾株巴特爾依稀認得、可以食用的塊莖植物,雖然口感粗糙,帶著濃重的土腥味,但至少能勉強果腹。他甚至用柔韌的樹皮和草莖,笨拙地試圖編織一個簡陋的捕魚簍,雖然最終成果歪歪扭扭,卻讓巴特爾看到這個年輕士兵在絕境中萌生的、求生的韌性。
巴特爾的身體在緩慢恢複,他已經能夠勉強站立,拄著彎刀在岩石坑附近短距離活動。他仔細檢查了周圍的環境,確認沒有追兵靠近的痕跡,也找到了一處更隱蔽的縫隙可以用來儲存少量收集到的食物和乾淨的(相對而言)水源。
然而,平靜總是短暫的。
這天午後,阿爾斯楞外出尋找食物遲遲未歸。巴特爾心中隱隱不安,他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爬上岩石坑邊緣,警惕地向外張望。四周寂靜,隻有風吹過灌木的沙沙聲。
就在他準備退回坑內時,眼角的餘光瞥見遠處一片低矮的沙丘旁,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反射著陽光。那不像岩石,也不像植物。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冒險靠近查看。他緊握彎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儘量利用地形隱藏身形。
隨著距離拉近,那反射陽光的東西逐漸清晰——是一副半埋在沙土裡的蒙古騎兵胸甲的金屬片。旁邊,散落著幾支折斷的箭矢,沙地上還有一片片已經變成深褐色的、乾涸的血跡,以及一些雜亂的、不屬於野獸的腳印。
這裡發生過戰鬥,或者說,屠殺。
巴特爾的心沉了下去。他仔細搜索著這片區域,很快,在一叢枯黃的駱駝刺後麵,他發現了源頭——一具蒙古士兵的屍體。
屍體已經開始腐爛,麵目難以辨認,但從殘破的衣甲和身形來看,應該是和他們一樣,在八魯灣潰圍中逃出來的散兵。致命傷在背後,是刀砍的痕跡,很深,幾乎斬斷了脊椎。他的武器不見了,隨身的水囊和乾糧袋也被搜刮一空。
不是戰死,是被從背後偷襲致死。凶手很可能是同樣在搜尋潰兵的花剌子模人,也可能是……為了爭奪生存資源而紅了眼的自己人。
巴特爾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比高燒時更甚。他原本以為,最大的危險來自追兵和荒野,現在看來,人心的險惡,在絕境中會被放大到何種程度。
他沒有時間悲傷或憤怒。他迅速在屍體周圍尋找,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可惜,除了那副破損的胸甲和幾支無用的斷箭,一無所獲。凶手搜刮得很乾淨。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他的目光被屍體右手緊握的姿勢吸引了。那手指死死摳進沙土裡,似乎握著什麼東西。巴特爾蹲下身,費力地掰開那已經僵硬的手指。
掌心裡,是一枚小小的、染血的骨製紐扣,上麵粗糙地刻著一個鷹隼的圖案。這可能是他所屬部落的標記,也可能是某個親人的信物。
巴特爾沉默地看著這枚紐扣,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其取下,擦去血跡,放入了自己懷中,和那本深藍色的冊子放在一起。這不僅僅是一枚紐扣,這是一個曾經活著的、有名字、有歸屬的人,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就像布和的狼頭符牌,就像那些他無力掩埋的、倒在八魯灣和逃亡路上的同伴。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具孤獨的屍骸,然後迅速轉身,沿著來時的路,更加謹慎地返回岩石坑。他必須儘快找到阿爾斯楞。
幸運的是,當他回到岩石坑附近時,阿爾斯楞正好也回來了,懷裡抱著幾顆找到的野果和一把新的草藥。他看到巴特爾蒼白的臉色和凝重的神情,嚇了一跳。
“怎麼了?有……有敵人?”阿爾斯楞緊張地問道,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短刀。
巴特爾搖了搖頭,沒有立刻說出發現屍體的事情,隻是沉聲道:“這裡不能久留了。我們得繼續走,往更偏僻、更難以追蹤的地方去。”
阿爾斯楞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巴特爾嚴肅的表情,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兩人收拾起他們少得可憐的“財產”——幾塊塊莖,一些草藥,那個簡陋的魚簍,還有巴特爾的彎刀和弓箭。巴特爾將發現屍體和可能存在的其他危險隱去細節告訴了阿爾斯楞,隻強調必須更加小心,不僅要防備追兵和野獸,也要警惕任何陌生的動靜。
再次踏上逃亡之路,氣氛與之前完全不同。巴特爾的體力尚未恢複,阿爾斯楞也因為之前的發現而變得更加驚疑不定。他們不再沿著容易辨認的河岸行走,而是轉向更加崎嶇、植被更茂密的丘陵地帶。
巴特爾的手中,緊緊攥著那枚染血的骨製紐扣。它像一塊冰冷的烙鐵,提醒著他,戰爭的殘酷遠不止於兩軍對壘的戰場。在這片看似無主的荒原上,死亡以各種形式如影隨形。而他懷中的“天書”和這枚來自無名死者的紐扣,共同構成了他此刻複雜而沉重的心境——對未知文明的模糊向往,與對眼前血腥現實的冰冷認知。
他們像兩隻受驚的野兔,在廣袤而危險的荒原上,尋找著一線渺茫的生機。每一步,都踏在未知與恐懼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