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徹底封住了北方的山隘,也暫時隔絕了來自晉陽的政治風波與狄人的潛在威脅。郇陽城仿佛進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靜謐時空,唯有城內升起的嫋嫋炊煙和校場傳來的規律操練聲,證明著這裡的生機未曾被嚴寒凍結。
秦楚謹記張孟談“韜光養晦”的提醒,對外保持著低調。榷場的互市按照縮減後的規模,在嚴格監控下每月進行一次,交易物品限定在糧食、鹽、布匹與皮毛、礦石之間,波瀾不驚。派往晉陽的例行公文,措辭也愈發謹慎,多彙報民生安撫、城防修繕,少提軍備擴充與邊貿細節。
然而,在公眾視線之外,秦楚推動的變革卻在更深層、更隱蔽的領域悄然進行。他將大部分精力投注在兩件關乎長遠的大事上:技術的積累與人才的培養。
那批從狄人處交換來的赭紅色礦石,被秦楚命名為“赤礦”。他召集了城中僅有的幾名老鐵匠和燒陶匠人,在縣衙後院開辟了一個小小的“匠作區”,由犬負責管理和記錄。他沒有直接提出超越時代的煉鋼法,而是引導匠人們嘗試不同的陶土與赤礦粉末的混合比例,燒製陶器,觀察其硬度、耐熱度的變化。同時,他也讓鐵匠嘗試用不同比例的赤礦與現有鐵礦混合煆燒,觀察對鐵質的影響。這個過程緩慢而枯燥,失敗遠多於成功,但秦楚深知基礎材料進步的重要性,他願意投入時間和資源去摸索。偶爾燒製出的一兩件特彆堅硬或耐熱的陶器、一小塊質地略有改善的鐵胚,都讓他和參與其中的匠人們欣喜不已。
冬學在低調中持續進行。秦楚調整了教學內容,增加了更多符合當下價值觀的典籍誦讀,但保留了基礎的算數和文字教學。他特彆留意那些學習能力強、思維活躍的孩童和年輕吏員,暗中給予更多指導和閱讀自己整理的、用這個時代語言重新詮釋的簡易幾何、物理原理的機會。那個最早跟隨他的少年犬,如今已能熟練處理許多文書和管理事務,成了秦楚不可或缺的助手,更是這些“新學問”的積極傳播者。
韓悝的傷勢已大好,除了處理日常政務,更多的時間被秦楚要求投入到對周邊地理、物產、乃至狄人部落風俗習慣的研究中。秦楚給他布置了任務:繪製更精確的郇陽周邊地圖,記錄不同季節的山川水文變化,整理與不同狄人部落交易時獲取的零星信息,試圖拚湊出北方更廣闊區域的社會圖景。
“大人,您讓我們記錄這些,似乎與眼前守城安民關係不大。”韓悝曾有些不解地問。
秦楚看著窗外蒼茫的雪原,意味深長地回答:“郇陽之安,非僅在一城一池。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彼’,不僅是狄人的刀箭,更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山川、草場、部落關係。唯有洞悉這片土地運行的規律,方能真正長治久安。”
黑豚則專注於軍隊的內化提升。選鋒營的士兵們開始學習更複雜的旗語、號令,演練在各種地形下的攻防轉換。秦楚將現代特種作戰的某些小組戰術理念進一步簡化,融入到小隊的日常訓練中,強調隱蔽、機動與精準打擊。民兵的訓練也更加係統化,不再僅僅是守城,還增加了基礎的野外生存與偵察技巧。
這個冬天,郇陽城沒有大的動作,沒有引人注目的新政,但在平靜的表象下,知識的根係在默默延伸,技術的萌芽在悄悄孕育,人才的骨架在逐步堅實。秦楚像一個耐心的園丁,在冰雪覆蓋的土壤下,精心培育著未來的種子。
期間,智果從晉陽來過幾封信,信中提到朝中關於郇陽的爭議並未平息,但也未激化,似乎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他提醒秦楚,開春後的考察至關重要,屆時來的使者態度,將很大程度上決定郇陽未來的政策空間。
秦楚回信表示感謝,信中隻談及郇陽風雪、民生疾苦,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隻字未提。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河水潺潺。當第一抹新綠頑強地鑽出解凍的土地時,郇陽城也仿佛從蟄伏中蘇醒。城牆堅固,軍民安定,倉庫裡有了更多的存糧,工匠區積累了一些失敗的經驗和少數成功的樣品,軍中多了幾分沉穩與銳氣,孩童和年輕吏員眼中多了幾分求知的光。
秦楚站在城頭,感受著帶著濕潤泥土氣息的春風。他知道,平靜的日子即將結束。晉陽的使者,北方的狄人,都可能隨著春天的腳步再次活躍起來。
但他心中已無太多忐忑。經過一個冬天的深根寧極,郇陽這棵小樹,或許還不夠粗壯,但其根係已紮得更深,木質也更為堅韌。它已經做好了準備,去迎接即將到來的風雨與陽光。
“來吧。”秦楚望著南方通往晉陽的官道,輕聲自語,“讓我看看,春天會帶來什麼。”
第二十六章微光漸顯
春風拂過郇陽,消融了冰雪,也帶來了躁動與生機。城外的田地間,農人們依照秦楚推廣的改良法子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禾苗,眼神中交織著期盼與疑慮。榷場重新開放,狄人的馬隊再次出現在河灘,交易量似乎比冬季時略有增長,但氣氛依舊維持在一種脆弱的平衡之上。
秦楚期待的晉陽使者並未在初春抵達,這反而讓他更加警惕。未知的等待,往往意味著更大的變數。他按捺住性子,繼續推行著“深根寧極”的策略,隻是更加注重實效與隱蔽。
匠作區的努力終於結出了幾顆青澀的果實。經過無數次失敗的嘗試,老陶匠在一次偶然的配比中,燒製出了一批質地明顯更加堅硬、滲水率更低的陶器。雖然外形粗糙,遠不及官窯精美,但其耐用性讓負責管理倉廩的臼欣喜若狂——這意味著存儲糧食的器皿損耗可以大大降低。與此同時,鐵匠們也摸索出,在鍛造普通農具時摻入少量精心處理的赤礦粉,似乎能延緩鐵器的鏽蝕,並使刃口保持鋒利的時間稍長一些。這些改進微乎其微,甚至不為普通民眾所察覺,但秦楚卻如獲至寶,重賞了相關匠人,並令犬詳細記錄下成功的工藝參數。他知道,這一點點的量變積累,終將引發質變。
冬學培養的種子也開始悄然發芽。一名在算學上頗有天賦的年輕吏員,在整理田畝賦稅時,自發地設計了一套更簡潔的複核方法,大大提高了效率。幾個跟隨犬學習文字的孩童,竟能將縣衙頒布的簡明法令條文清晰地解釋給家中長輩聽,無形中助長了政令的通達。秦楚不動聲色地將那名年輕吏員提拔為司賦佐吏,並讓那幾個孩童協助犬進行更廣泛的法令宣講。知識的力量,如同涓涓細流,開始滲透進郇陽的肌理。
軍事方麵,黑豚的斥候隊帶回一個值得注意的消息:北麵最大的狄人部落“黑羊部”似乎在整合周邊幾個小部落,其首領之子親自帶隊前來榷場交易,態度雖依舊倨傲,但言辭間對郇陽的布匹和陶器質量表示了認可,甚至隱晦地詢問能否交易一些“更堅硬的東西”。
“更堅硬的東西?”韓悝眉頭緊鎖,“莫非是指鐵器?”
“未必。”秦楚沉吟道,“也可能是我們改進後的陶器或者工具傳出了風聲。他們是在試探我們的底線。”他下令,下次黑羊部來人,可以帶他們參觀一下匠作區外圍,隻展示普通陶器和農具的製造過程,並明確告知,鐵器及製造技術,絕無交易可能。
四月中的一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考驗了郇陽。城西一條小河水位暴漲,衝毀了幾處臨近河岸的民居。警報響起,未等秦楚下令,黑豚已帶領選鋒營士兵衝向險情地段,韓悝則組織民兵和青壯搬運沙石、加固河堤,犬帶著冬學的少年們負責引導疏散民眾、分發薑湯。整個救援過程雖然忙亂,卻頗有條理,軍民協作,竟在半個時辰內控製住了險情,無人傷亡。
事後,秦楚站在修複的河堤上,看著雖然驚魂未定卻對官府充滿感激的民眾,心中感慨。這種麵對災難時自發形成的秩序與協作,比任何嚴刑峻法都更能體現這大半年來治理的成效。郇陽的凝聚力,在無聲中成長。
就在山洪過去沒幾天,一隊風塵仆仆的騎士終於出現在南方的官道上,打著的正是趙侯的旗幟。晉陽的使者,在遲來了一個多月後,終於抵達了。
使者是一名麵容嚴肅的中年官員,名為陽處父,官居“行人”,負責邦交禮儀,在朝中屬於較為保守的一派。他帶來的隨從不多,但個個眼神精乾,顯然是精於查探之輩。
陽處父入城後,並未急於聽取秦楚的彙報,而是提出要先在城中“隨意走走看看”。秦楚心知肚明,這是要親眼驗證郇陽的真實狀況。他不動聲色,吩咐韓悝、黑豚等人一切照常,隻需暗中留意,不得阻攔,也不得刻意表現。
陽處父在郇陽盤桓了三日。他查看了修複一新的城牆,觀摩了民兵的日常操練,巡視了秩序井然的市集,甚至“偶遇”了正在田間指導農事的吏員和協助宣講法令的童子。他看到了堅固的城防,看到了尚算嚴整的軍容,看到了基本安定的民生,也看到了百姓臉上並非全然麻木的神色。他特意去榷場遠遠觀望了一次互市,注意到交易過程雖然原始,卻並無混亂,趙軍士兵控製著局麵,狄人也顯得頗為克製。
第三日晚,陽處父才在縣衙正堂正式召見秦楚。燈火通明,氣氛嚴肅。
“秦令。”陽處父開門見山,語氣平淡無波,“郇陽經你治理,城防堅固,民生初定,更難得者,狄患稍息,此皆你之功也。”他先揚後抑,話鋒隨即一轉,“然,朝中諸公,對你擅開邊貿,以國器(指糧食、鹽)資敵,頗有非議。你,可知罪?”
壓力撲麵而來。韓悝、黑豚等人侍立一旁,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秦楚神色不變,躬身行禮,從容應答:“回陽行人。下官豈敢不知此中利害。然,郇陽小邑,地瘠民貧,去歲更遭兵燹,若一味固守,縱有堅城,然內無積粟,外有強敵,終非長久之計。開設榷場,實為不得已之權宜。”
他抬起頭,目光坦誠:“下官嚴格控製交易之物,鐵器、兵甲絕不流出。所易之物,多為狄人皮毛、山貨,於我充實府庫、改善民生有利。更借此渠道,探知狄人虛實,緩其攻勢。去歲冬,狄人未曾大舉南下,此榷場之功,不可沒也。且互市以來,狄人已知交易之利,甚於搶掠之險,邊釁反而減少。下官以為,此乃以通商代兵戈,以羈縻代征伐,雖非正途,卻合郇陽當下之情勢。”
他句句在理,將開邊貿的“罪過”巧妙轉化為基於現實的“權宜之功”,並強調了其帶來的實際利益和戰略緩和。
陽處父聽著,手指輕輕敲擊案幾,不置可否,又問:“聽聞你在此興‘冬學’,授童子以書數,甚至……有狄人任教習?”
“確有其事。”秦楚坦然承認,“邊城缺才,文書、計算之事,往往掣肘。授童子以啟蒙,乃為應急培養吏員。至於狄人教習,隻為通譯溝通,便於榷場管理,絕無他意。所學內容,皆尊奉王化,忠君愛國為首要。”
他早有準備,將冬學完全定位為實用性的吏員培養和語言學習,剝離了任何可能被視為“逾越”的成分。
陽處父盯著秦楚看了半晌,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破綻,但秦楚目光清澈,神態從容。堂內一片寂靜。
良久,陽處父緩緩開口,語氣似乎緩和了些許:“你之所言,雖不儘然合乎古製,卻也……言之成理。郇陽情況特殊,非常法所能概之。你之作為,主公與張孟談先生,亦有所聞。”
他頓了頓,道:“然,切記分寸。邊貿可續,然規模需控,鐵器絕不可涉。教化之事,當以聖人之言為本,不可惑於奇談。軍備不可廢,然亦不可過於彰顯,徒惹猜疑。”
這番話,既是警告,也是一種有限的認可。意味著秦楚在郇陽的施政,至少在目前,得到了趙國高層的默許,但也劃下了明確的紅線。
“下官謹記行人教誨!”秦楚躬身應道,心中稍稍鬆了口氣。這一關,算是暫時過去了。
次日,陽處父沒有多留,帶著複雜的觀感離開了郇陽。送走使者,秦楚站在城頭,遠眺其車隊消失在官道儘頭。
“大人,看來晉陽暫時不會為難我們了。”韓悝低聲道。
秦楚搖了搖頭:“非是不為難,而是我們暫時還有用,且未觸及他們的底線。”他轉身,看向北方,“真正的考驗,從來不在晉陽,而在那裡。”
春深日暖,草木瘋長。郇陽在各方勢力的注視下,如同石縫中的草芽,艱難而頑強地伸展著枝葉,微光雖弱,卻已無法忽視。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秦楚知道,他播下的種子,正在這片土地上紮根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