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野並不挑食,接過來吃了。
麵餅硬,咀嚼要花些力氣,醃菜鹹得很,但入口之後並不難受。雨後空氣濕冷,這點鹹味反而讓人覺得輕鬆了些。
老人慢慢咀嚼著,說:“你住的木屋,是當年外鄉人留下的。”
蘇野聽著,沒有打斷。
“那人來時也是一身病,乾了三個月地,才養好。可地剛見起色,人就走了。”
老人頓了頓,“走得很急。”
蘇野問:“為什麼急?”
老人搖頭:“不知道。沒說。人走時臉色怪得很。”
說到這裡,老人看向蘇野,像是要辨認些什麼:“你倒不太像他。”
蘇野問:“哪裡不同?”
老人看著他:“那人心浮得很。”
蘇野安靜地聽著。
老人又慢慢補充:“你性子靜,不亂。做事不急。”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平穩,卻隱隱帶著一種像是鬆了一口氣的味道。
蘇野沒有回應,隻是在心裡把話記住。
午後的風又大了一些,把霧吹得快散淨了。荒地在風裡露出更多輪廓。草浪起落,溝渠的形狀逐漸清晰。
蘇野起身:“繼續吧。”
老人點頭,兩人回到溝渠邊,各自繼續手裡的活。
割草、清泥、搬石頭。
落草香味在風裡飄散,把潮濕空氣裡的冷意壓下了一些。
太陽終於在雲縫裡露出一絲亮光,映在草葉上,把薄薄的水珠照得透明。
一段、兩段……
溝渠逐漸顯出完整的線條。
這才剛開始,卻已經讓荒地開始發生細微的變化。
到了傍晚,老人收了杖尖:“今日夠了。”
他說的時候,蘇野仍想再做一點,但老人搖頭:“做過頭,明天沒力氣。”
這句話說得輕,卻帶著經驗總結出的篤定。
蘇野沒有堅持。
老人的眼神掃過蘇野的手——指節微紅,虎口略發麻,這是握鐮太久的跡象。
老人輕聲說:“活不是一天要乾完的。”
說完,他示意蘇野回去。
兩人走在落日後的土路上。
天邊的亮光很淡,不是暖色,而是冷白色的,仿佛光也帶著一點雨後的濕涼。遠處的山影在晚風裡顯得沉默。
走到木屋門口時,老人忽然說了一句:
“蘇野,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麼?”
蘇野停下腳步:“什麼?”
老人沒有立刻說話,他的目光往荒地那頭掃了一眼。
風正吹來,草浪並不猛烈,卻有一種壓低的聲音。
老人緩緩道:“荒地夜裡安得過頭——太安了。”
蘇野沒有立刻回應,他靜靜傾聽。
風聲、草聲、遠處的雞鳴、偶爾的犬吠——
是鄉村該有的聲音。
但似乎少了些什麼。
老人繼續說:“以前夜裡,還有水聲。在溝渠底下,至少會有泥水在動。”
蘇野聽著,沒有問出口那句“現在為什麼沒有了”。
老人自己補了一句:“三年前,水聲突然沒了。那夜起,溝渠就死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停了幾秒。
老人收回視線:“你先住著。彆想太多。荒地的事,慢慢會知道。”
說完,老人拄著杖,走向村裡。
蘇野站在木屋門前,看著那道背影被夜色慢慢吞沒。
他轉頭望向荒地。
風吹草浪,聲音低伏,像某種呼吸,也像某種深藏在地底的空洞在回應風聲。
蘇野沒有被嚇,也沒有覺得不安。
他隻是把這些現象一點點記下。
然後,他推開木門,走進屋內。
木屋裡的光線昏暗,空氣帶著木板散出的潮氣。蘇野坐在床沿,聽著外麵的風聲。
他不知道老人言語裡的東西有多少真實,又有多少隻是老人對這片土地的執念。
但他能確定一件事——
荒地確實死得過頭。
死到連夜晚該有的水聲都沒有。
蘇野閉上眼,靠著牆休息。
日子會慢慢展開。
土地會慢慢翻開。
隱藏在土地裡的東西,也會一點點露出端倪。
風繼續吹,夜在荒地間悄悄落下。
而蘇野,靜靜地坐在木屋裡,讓沉默把他包起來。
明天的事,等天亮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