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把監生拉去種地的原因嗎?”朱翊鈞麵色古怪的說道。
張位不僅看到了回音壁困境的現象,從現象裡剖析出了問題,這麼培養下去,大明的學子,個個都是絕對精致利己者,從問題中找到了原因。
找到原因,張位還給出了具體的辦法來,去種地。
張位非常確信的說道:“效果是極好的,不僅今年要種,明年要種,日後都要種。”
“這些監生,恐怕要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了,怎麼難聽怎麼來。”朱翊鈞笑著說道。
張位想了想說道:“陛下,都察院的禦史們,自從去水窩子挑水之後,臣就發現,這些禦史,再沒有那麼喜歡胡言亂語了。”
“的確是這樣的。”朱翊鈞一愣,發現確實如此。
大明國朝前幾日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加稅,這些禦史們,沒有連章上奏反對,當初王崇古辦個官廠,被罵作聚斂佞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臣確實是有壓力,所以來到了通和宮。”張位再次俯首,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借勢。
借皇帝的勢,借萬曆維新的勢,來推行自己對大明教育的改革。
五穀不識何以識天下,就是這個改革的總綱常。
“好說。”朱翊鈞立刻點頭說道:“你想做事,卻怕事兒沒做成,反而把自己搭進去了,這是人之常情,但你願意來到這裡,找朕幫忙,朕將你奏疏留下,廷議上,朕會說服大臣們通過廷議。”
朱翊鈞很樂意為張位站台,因為他這個皇帝就是乾這個的,靠他一個人,偌大個天下,根本管不過來。
“臣叩謝皇恩。”張位趕忙跪在了地上謝恩。
朱翊鈞沒讓張位等太久,第二天就把奏疏拿到了廷議上,經過了大臣廷議,順利通過,國子監試行,效果好,府州縣學,都安排種一下地,哪怕是象征性的勞動那麼一兩天,知道米不是從米行的貨架上長出來的,有這個教育效果,也是極好的。
高啟愚榮升了鴻臚寺卿,這對他而言是個大事,在這之前,因為舊事的緣故,家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現在高啟愚升轉,倒是門庭若市了起來,他略顯疲憊的送彆了前來恭賀的客人後,思考再三,帶了準備好的七味六和武昌魚的輔料,前往了全楚會館。
張居正特彆喜歡吃七味武昌魚,這七味就是黃茶、芡實、蓮子、山藥、黃精、大棗、枸杞子,將武昌魚切段,用生薑切沫加料酒醃製去腥,冷水七味下鍋熬湯,熬透之後,處理好的武昌魚可蒸可煮,但自從皇帝下了禁止辣椒之後,張居正就再吃不得辣子了,滋味少了大半。
高啟愚是張居正的門生,知道座師的喜好,這些東西都不貴,置辦下來,也不過二分銀的價格。
“先生說,東西放下,人進來吧。”遊守禮知道高啟愚提的是什麼,但就這點東西,張居正都不肯收,大明是個人情社會,迎來送往是人之常情,連海瑞都不會判定這點輔料是行賄,不收,隻是因為師生情誼斷了。
“好。”高啟愚看著手裡的七味輔料,放在了門當旁,輕輕的歎了口氣,至少現在肯讓他進門了,對他而言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
高啟愚見麵俯首說道:“老師。”
“坐吧,高司客,你我師徒情分已儘,日後不必稱老師,稱元輔便是。”張居正放下了茶杯,示意高啟愚坐下說話,他麵色平靜的說道:“日後你也算是明公了,做事說話,都要萬分小心,你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等著你犯錯。”
張居正就是再絕情,高啟愚已經爬到了明公的地位,該提醒還是要提醒一下,之前栽了那麼大的跟頭,還不知悔改,誰都救不了。
“謹受教。”高啟愚再俯首,將這些話放在了心裡,至少現在張居正還願意和他說話了不是?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元輔先生,我在典客番國使者時,聽聞了一件事,西班牙國王費利佩,四處遣使,甚至往英格蘭遣使,希望能夠遊說諸國,旨在說服各國王公,放棄驅使海盜、平定諸國海盜、結束紛爭、降低關稅、互通有無,進而和大明貨物相抗衡。”
張居正坐直了身子說道:“哦?細細道來。”
高啟愚將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張居正。
這次不是黎牙實出的主意了,而是費利佩自己的打算,他派遣出了使者,到葡萄牙、法蘭西、英格蘭、丹麥、瑞典、波蘭,希望能夠各國收回私掠許可證,一起打造一個良好的營商環境。
整個泰西亂成了一鍋粥,這還是天高水長,大明貨物抵達泰西比較困難,若是大明繼續開海,要不了多久,大明的貨物就會像海嘯一樣,席卷整個泰西。
這個計劃是非常可行的,因為西班牙掌控著富饒銀礦,掌控著最大的白銀流入;而且還有墨西哥、秘魯、智利、巴西總督府提供源源不斷的原材料;而尼德蘭地區有全泰西最多的手工作坊,手工業繁盛;
“為了達成這個協定,費利佩願意承認尼德蘭地區反抗的正義性,開放各總督府港口的許可,允許英格蘭的商船自由通行,承認安東尼奧是葡萄牙的國王等等,費利佩的承諾,在泰西還是很有效力的。”高啟愚說起了費利佩要付出的代價。
“這看起來是非常不錯的想法。”張居正麵色變得凝重了起來。
費利佩居然願意舍棄在泰西的一些核心利益,換取海貿環境的穩定,承認尼德蘭地區反抗正義性,就事實承認了尼德蘭地區的獨立,給各國總督府港口的許可,英格蘭的冒險家們就不用偷感十足的偷偷摸摸海貿了。
舍棄核心利益,是為了維護最核心的利益,日不落帝國的地位。
如果這個框架能夠搭建起來,泰西就能達成一個鬆散的貿易聯盟,進而和大明貨物抗衡,要原料有原料,要工坊有工坊,要技術有技術,要白銀有白銀。
“十分具有可行性,不得不說,費利佩的確是個雄主,但是我有個一個問題,糧食從哪裡來?”張居正盤算了下這個聯盟的可行性後,發現了根本問題,糧食。
糧食是一切基礎的基礎,沒有糧食,這些都是鏡花水月,人都進了手工作坊,人吃馬嚼,不吃飯是不行的,即便是以大明幾百萬頃的田土,到現在這個規模,也要用提高關稅,來緩解手工業人口不足的問題了。
“元輔先生,羅斯國的使者兩次來到了大明,費利佩同樣遣使去了羅斯國,和羅斯國達成了一些協定,比如西班牙的商人可以前往羅斯國販售糧食,羅斯國的龍興之地基輔,擁有著大片廣闊的土地,生產糧食。”高啟愚立刻說道。
張居正對羅斯國並不了解,但聽說基輔那邊的土地,肥沃無比,他麵色凝重的說道:“那他真的有可能成功。”
不是一廂情願的空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實現的可能,費利佩舍棄了太多的利益,他畫這個大餅,實在是太美味了。
其實費利佩敏銳的感覺到了,大明繼續這麼開海下去,日不落帝國的地位,遲早有一天落入大明的手中,費利佩必須要判斷,這是不是泰西僅有的機會,來阻攔大明成為日不落帝國。
“可是費利佩失敗了。”高啟愚頗為感慨的說道:“來自基輔糧倉的糧食,無法廉價的運到泰西各國去。”
“最廉價的方式,毫無疑問是海運,但是奧斯曼占領了君士坦丁堡,羅斯國和西班牙,都是奧斯曼的敵對國,奧斯曼蘇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漕糧船從黑海進入地中海。”
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爾已經一百四十多年了,但泰西諸國依舊堅決將這裡稱之為君堡,是因為宗教矛盾,也是因為地緣,黑海海峽真的太重要了。
十字軍東征是教派之間的戰爭,可是這個咽喉,最終,還是被回回教牢牢掌控在了手裡。
張居正麵色從凝重變得輕鬆了幾分說道:“這的確是個大問題,以大明為例,陸運的成本是不可承受的,所以才有了京杭大運河,但即便如此,河漕的價格,對大明而言,仍然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從永樂年間開始,就一直在想要用海漕來代替。”
“黑海海峽的問題,不能通過邦交解決嗎?”
即便是通過了外交解決了問題,泰西諸國不把君堡奪回來,這個貿易聯盟,就始終被人掐著脖子,奧斯曼人想要錢的時候,就用點力,泰西諸國就得翻白眼。
高啟愚回答道:“費利佩派人去談判,奧斯曼的蘇丹把費利佩的使者給殺了,把腦袋給送回了馬德裡。”
“額…”張居正有些無法理解的說道:“奧斯曼的蘇丹,難道不想賺錢嗎?怎能如此無禮,不答應也就罷了,還把使者給殺了。”
高啟愚也是一臉難繃的說道:“可能泰西那邊,宗教矛盾更加尖銳吧。”
這就是文化差異了,對於大明而言,這麼好的貿易框架無法搭建,居然僅僅是因為宗教矛盾。
但黎牙實、佩德羅、伊萬這些使者,都告訴鴻臚寺的官員,在泰西,宗教戰爭大於天。
高啟愚繼續說道:“除了奧斯曼這邊,就是瑞典和波蘭,對於瑞典和波蘭而言,他們不可能讓羅斯國加入這個貿易聯盟之中。”
“瑞典人直接告訴費利佩二世的使者:沒有瑞典的允許,羅斯國這個敵人,片板不能下海,以神的名義起誓,羅斯國永遠不可能在波羅的海自由貿易。”
瑞典和波蘭的行事邏輯就是,凡是有利於羅斯國,他們都拒不參加,凡是針對羅斯國的任何行動,他們都堅決擁護,無論如何都要幫幫場子。
“所以,沒有糧食。”張居正仍然覺得這個貿易框架有可行性,沒有糧食而已,大不了就搞圈地運動,反正英格蘭也搞了上百年了,沒出什麼大問題,窮民苦力,在哪裡都是代價的一部分。
“但是英格蘭不同意,英格蘭不需要一個團結的泰西。”高啟愚給出了結果,費利佩二世的嘗試,再一次失敗了。
英格蘭有自己的國策,一個團結的泰西,英格蘭人就該睡不著覺了。
英格蘭就是這樣的,隻要泰西戰火不斷,並不團結,英格蘭就可以持續獲利,這就是他們願意推行私掠許可證的底氣,把水徹底攪渾,越亂越好,也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這麼好的想法,無法實現,實在是太可惜了。”張居正聽到這裡,知道這個貿易聯盟,根本無法達成,麵帶微笑的說道。
可惜嗎?一點都不可惜!
真的給費利佩乾成了,大明就要麵對一個勁敵了。
“是啊,可惜了。”高啟愚也是頗為平靜的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他麵色凝重的說道:“大明有自己的英格蘭,那就是倭國。”
“你說的有道理。”張居正表示讚同。
高啟愚是新任鴻臚寺卿,他要告訴元輔,他作為鴻臚寺卿的外交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