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認為,費利佩的這套辦法能成,是因為大明在萬曆開海後,產業結構就是如此。
大明就是成功的泰西貿易聯盟框架的實際案例。
大明沿海的確的富裕,但這些財富,是屬於全體大明這個集體的,不是單純屬於沿海地區,所以朝廷才要修一條馳道到嘉峪關去,這是朝廷主導的分配。
大明沿海地區因為交通便利,尤其是更為廉價的航運,讓沿海地區成為了最繁華的地方,工坊絕對不會設立在交通不便的地方,所以要想富先修路。
以棉花為例,山東、河南都是棉花的高產區,而海外原料國主要來源於蒙兀兒國,棉花這種原料聚集在鬆江府,在鬆江府的棉紡裡生產成棉布。
而這些工坊的匠人,來自五湖四海,勞動力也是由腹地提供,這些棉布分銷到腹地和海外,獲取利潤,財富向沿海地區聚集。
廣西提供了七成以上的甘蔗,而飴糖、紅糖、白糖的生產主要集中在了廣州府這個地方,廣州府糖廠產生的利潤屬於兩廣,而不是廣州一府。
北方提供了大量的煤炭、堿麵、白土等等生產所需的原料,甚至還提供了生產所需的人口,財富本該就是屬於大明集體所有,這一點,張居正在公私論和分配卷,已經詳細描寫了。
大明的產業結構,其實就是類似於費利佩提出的這套框架,有的地方提供白銀,有的地方提供工坊,有的地方提供手工匠人,有的地方提供原料,有的地方提供糧食,最終讓大明實現了商品的絕對優勢。
所以,張居正擔心,費利佩真的搞成了,那就有點棘手了。
但奧斯曼、英格蘭似乎不想看到一個團結的泰西,而瑞典和波蘭,更是直接了當的拒絕了羅斯國,即便是羅斯國能夠提供足夠的糧食。
這對大明是個好消息。
高啟愚眉頭緊蹙,麵色凝重的說道:“英格蘭人的思維方式,總是有點讓人出乎意料之外,他們寧肯偷偷摸摸的在港口貿易,也不願意撤回私掠許可證,因為這樣獲利更多,哪怕是被海盜攻入了首府,依舊不肯放棄。”
“先生,我注意到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關於海貿。”
“仔細說說。”張居正嚴肅的說道。
海貿是張黨的經濟基石之一,鬆江府每年要起運四百萬石的漕糧入京,海漕的總負責人就是吏部尚書梁夢龍,而提舉市舶司使、督餉館海防同知,全都是被張黨的循吏所把持。
而另外一個基石,就是農桑,這是皇帝給張黨的助力,寶歧司真正主人是皇帝本人,但具體的事務官,多數有司正徐貞明負責,徐貞明是張黨,是皇帝的農學老師,他有全楚會館的腰牌。
張黨因為複雜的人員構成,已經不能稱之為張黨,稱之為維新黨更加合適。
而工黨的經濟基石是官廠,以及鼎建大工。
“先生,為什麼會有走私?若是走私能避免關稅也就罷了,但私市抽分的關稅,最少都在三成以上。”高啟愚提出了自己觀察到的現象,私市的稅更高,但仍然有人選擇私市。
高啟愚之所以要說這件事,是因為大明在增稅。
增稅會不會擴大走私的規模,這是必須要考慮的問題,一旦增稅引起了普遍的抵抗,萬曆維新曆時十四年,才建立起的大好局麵,就會煙消雲散。
這是陛下所不允許的,同樣也是維新黨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經濟地位決定政治地位,一旦失去了經濟地位,維新黨會在微妙的朝堂平衡之中,完全落入下風。
私市抽分比官市還要高那麼多,但走私仍然蔚然成風。
高啟愚繼續說道:“我翻了很多私市的案子,甚至還親自去信仔細詢問,天津州私市、三都澳私市、密雁港私市規模最大,也最典型,走私的貨物,大體分為了白、紅、黑、藍。”
白貨,主要指棉布,而後逐漸引申到了大宗商品,棉、茶、鐵等大宗商品;紅貨,是奢侈品,大明的奢侈品是有專門的奢侈品稅(604章),而且奇高無比;黑貨就是違禁品,比如阿片,對外運輸白銀、生絲、人口都屬於這個範圍。
藍貨,則是軍備,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火銃、火炮、火藥,全都是藍貨,這些貨物都是武裝商船們必須要購買的,而且是市舶司不允許貿易的貨物,比如火藥,私市的價格能比朝廷價格貴三到五倍的程度。
“按照常理推斷,紅黑藍應該是走私的大頭吧,畢竟紅貨稅率高,黑貨違法,藍貨更是殺頭的買賣。”高啟愚往前探了探身子說道:“先生,現實卻不是這樣的,現實就是,走私白貨占了九成的比例,隻有一成是紅藍黑貨。”
“私市隻靠走私紅藍黑貨,是撐不住的。”
即便是在私市,大宗商品仍然是大宗商品,甚至私市離開了白貨,就會陷入運轉困難無法維持的地步,黑藍兩種貨物,因為本身就是違法,火並就跟吃飯一樣的平常,私市的窩主,就必須是最大的武裝力量,才能鎮得住場子。
高啟愚將自己總結的一個小賬本遞給了張居正,張居正翻動了很久,天津州、三都澳、密雁港私市是朝廷破獲的大案,是要拿到文華殿上廷議的要案,而海防巡檢們破獲的規模較小的私市,就有六十餘起。
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這些私市的生命力之頑強,超出了朝廷的預料之外。
“確實如此,如果私市沒有白貨,也就是合法的大宗商品,單純的經營紅黑藍三種貨,就會在這些亡命之徒的火並之中,自我毀滅。”張居正放下了賬本,高啟愚研究的這個問題,是朝堂明公沒有注意到的點兒。
高啟愚思考問題是自下而上,這些海商為什麼要選擇私市,而不是官市,朝堂的主要思路則是自上而下。
高啟愚說的觀點,非常清晰,私市不是沒有運營成本,其運營成本主要靠合法商品抽分支撐。
張居正將賬本收好,高啟愚故意作假的可能性很低,但張居正要親自去驗證一番,謹小慎微,是官場這個名利場的第一原則。
張居正笑著說道:“那麼我們隻要搞清楚,為何販運白貨的海商們,寧願選擇私市,也不選擇市舶司,私市自己就會因為經營困難無法維持,這個老大難的問題,就解決了。”
高啟愚立刻說道:“海商不願意在市舶司抽分過關,這裡麵第一個原因,就是報關的過程過於冗長繁雜,手續眾多不提,主要是辦理緩慢,大宗商品在市舶司抽分還要排隊,明明隻要半天就能辦妥,但貨物往往要在港口滯留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但在私市,隻要兩天。”
這個也是最大的問題,大明報關的時間太長了,五大遠洋商行等得起,但小的海商根本等不起,所以乾脆直接走私。
高啟愚話裡有話,張居正聽得非常明白,造成報關時間冗長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僵化的報關條件,而且沒有一套詳細報關流程,五個市舶司五個辦法,四大總督府又因地製宜的有各自的辦法。
這是朝廷的失職。
審單、查驗、征稅、放行,看似隻有這四個步驟,但僅僅在查驗這一個環節,一名海商就要走五六個衙門,要在港口、市舶司、鬆江府衙門、督餉館報關,甚至有些商品還要到海漕衙門報關,在有了保監司之後,還要到保監司衙門報關,走完了這些流程,才能到征稅的環節。
每個步驟都要在這些衙門過一遍,非常的繁瑣。
還有些商品,比如絲綢,還需要許可、商檢、配額等等流程,更加麻煩。
張居正這類的明公,平日裡是不到衙門裡辦事的,就是真的要辦什麼事兒,也是讓遊守禮安排人,而且宰相門前七品官,遊守禮到哪裡都會加快加急辦理,到衙門辦事,是明公體會不到的痛苦。
報關程序的繁瑣和冗長,就成了貨物長期滯留的原因,而貨物滯留在港口上,嚴重的影響到了貨物周轉的速度,對於商人而言,這不是一點時間,他們沒有那麼長時間去等候。
高啟愚左右看了看,小聲的號索道:“第二個原因,就是貪腐,這麼多的衙門口,每過一次手,就是一手的油。”
“大明之前的關稅的確隻有6%,但實際關稅可能會有20%,甚至是30%到50%,這樣就罷了,這還是能用錢擺平的事兒,有些生意,隻有大員、市舶司提舉、督餉館海防同知的親眷才能做,你做這個買賣,就會卡著你不讓你做。”
高啟愚聲音小了一些,因為五個市舶司的提舉、海防同知,幾乎都是張黨的人,這些人拿了好處,到底有沒有給張居正孝敬?高啟愚不知道。
但他還是說了出來,不是試探,而是要把問題分析透徹。
名義稅率和實際稅率不同,就是海貿發展到現在,遇到的新矛盾,而且這裡麵還有一個是朝廷沒有明文設限的商品,在各個市舶司執行的過程中,其實存在隱形的門檻。
這些隱形的門檻,才是最高的門檻。
“你說的這個原因,我有猜測。”張居正正麵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不清楚,但猜到了,掌握權力就想方設法的變現,這現象十分的普遍,因為權力代表著支配。
王崇古搞了個工會,都鬨出了那麼多的事兒,還隻是一個毛呢官廠。
大明市舶司如此龐大的利益,沒有滋生出貪腐和利益鏈來,那才是天大的怪事。
高啟愚十分肯定的說道:“反正損失的關稅,也是公家的錢,我不拿到我那一份,是我自己在虧,所以,寧願讓貨物在港口滯留,也要把自己的那份錢拿到手,寧願朝廷沒收、少收關稅,把海商們趕到私市去,也絕不肯放棄自己的利益。”
“這就是這個問題難以解決的地方。”
從公私論的角度去看這個問題,就會變得更加明朗,這不是個例,而是普遍的現象,隻要我卡著不讓你過關,那我就能拿到一份錢,多少我都要拿,而且隨著海貿規模的擴大,市舶司的吏員逐漸增多,問題開始變得嚴重了起來。
貨物因為流程滯留、實際稅率高於法定稅率、對商品經營人為設限,就是海商們選擇私市的三大原因。
“海商不肯通過市舶司過關,第四個原因,就是碼頭上的漕幫了,這些漕幫也要好處,而且還聽命於人,和那些私市的窩主幾無區彆,這些漕幫負責為窮民苦力議價,但大部分的好處,卻是給漕幫本身給拿去了。”高啟愚講明了第四點原因。
在私市要麵對窩主的剝盤,在大明官衙的市舶司,也要麵臨剝盤,那麼選擇更快的私市,就成了小商賈最佳選擇,流轉快,還能帶點其他的貨物增加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