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衙的市舶司有個無可比擬的優勢,那就是安全,不必擔心船貨兩丟的情況,正是這個原因,市舶司依舊是大明最主要的貿易地點。
這就是高啟愚對數十起私市案件,進行了全麵的調研之後,得到的四個原因。
“善。”張居正隻給了一個字,他看著高啟愚看了片刻說道:“你還有話沒說完。”
“還是先生了解學生。”高啟愚吐了口濁氣,作為曾經張居正的嫡係門生,他話沒說完,張居正立刻就察覺到了。
張居正抿了口茶,笑著說道:“還有第五個原因,那就是有人在逼著海商們走私市。”
“要是海商們正常報關,因為法紀和監察的存在,有司官員,上下其手的規模就受製於法紀和監察,畢竟錦衣衛的稽稅院也不是吃乾飯的,在官衙上下其手,等同於說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作奸犯科。”
“這真的是太危險了。”
“但是,通過人為設限,逼著海商不走官衙,走私市,逼著海商們走私,朝廷命官們通過庇護私市所獲,既不違反法紀,還能繞開監察,等於說繞開了朝廷的督餉館,辦了一個私人的督餉館。”
張居正也沒有藏著掖著,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高啟愚,他當然也在考慮私市為何屢禁不絕的原因。
“誠如是也。”高啟愚俯首說道,這話得張居正自己說,高啟愚不能說,他把這些寫到奏疏裡,那就是攻訐張居正識人不明了,但張居正自己說出來,就是海貿相關官員的清汰。
張居正倒是頗為平靜的說道:“海防巡檢也是人,是人就有打盹的時候,這些個私市,屢禁不絕,今日高司客所言,鞭辟入裡,那高司客就寫成奏疏,送通政司過會吧。”
“是。”高啟愚找張居正,一來是維護關係,二來是對首輔說明自己的外交政策,三來就是要判斷下他這本奏疏該不該上奏。
他已經寫好了,可如果張居正這個張黨的黨魁,不想改變現狀,那他這本奏疏送到通政司,也是被駁回,除了被駁回之外,更加被張居正所記恨。
但張居正沒有說什麼茲事體大、吹求過急、相忍為國之類的套話,那就是認可了他的奏疏上奏,甚至還會在浮票上補充第五個原因,就是自己對自己的基本盤動刀,主動清汰。
每一個組織,都要想方設法的進行自我新陳代謝,維持活力,才能長久,這是張居正吏治的核心理念,他的所有吏治新政,都是圍繞著這個核心理念在進行。
高啟愚說完了國家大事後,稍微沉默了下,隻能俯首離開,他其實還有個私事,那就是他的次子今年二十歲要行冠禮,行冠禮要取個字,他這次來是希望先生能給孩子起個字,但最終他沒說出口。
因為張居正已經明確表示了師生情誼已斷,日後隻有公事。
“哎。”高啟愚提起了自己的七味輔料,站在門前,再歎口氣,選擇了離開。
萬曆十四年六月初二,大明皇帝朱翊鈞來到了文華殿,一如既往的主持廷議,大明皇帝勤政,是整個大明的幸運。
張居正解釋了高啟愚奏疏裡的問題,廷臣們這才明白了,私市問題,居然不在私市本身。
張居正停頓了下說道:“所以,高啟愚的辦法是在鬆江府新港市舶司,建立一個政事堂,把這些亂七八糟衙門口,全都塞進這個政事堂裡,讓商賈們不用來回跑衙門,爭取在一天之內,就能把手續辦完。”
“這個辦法大大加快了衙門之間的流轉,而且可以互相監督,再設一個稽稅千戶的衙門,專事監察。”
稽稅千戶是稽稅用的,但凡是有人故意為難、索要好處,就到了稽稅千戶的職責範圍內,市舶司的天子南庫等著抽分稅貨,這些地方吏員,居然各種刁難,那刁難的是海商?分明是在刁難皇帝!
“元輔真的不考慮讓高啟愚回到全楚會館門下嗎?如果元輔不要,我就勉為其難了。”王崇古本來還在思考辦法,聽聞張居正的說辭,立刻馬上開始要人了。
“他一個惹事精,你要去作甚?”張居正眉頭一皺,王崇古真的擅長見縫插針。
“他能惹什麼事兒?無礙。”王崇古指了指自己,老神在在的說道,他一個大反賊,還怕一個不是反賊,隻是不知道避諱的高啟愚?高啟愚乾的那點事,才哪到哪兒,連僭越都沒有觸及。
張居正拿起了奏疏繼續說道:“這貨物因為流程滯留的問題,會因為市舶司政事堂,得到極大的緩解。第二個問題,實際稅率高於法定稅率,這一點,其實很難避免,但還是要積極監察,政事堂外設個大鐵箱,誰都能檢舉。”
高啟愚這是抄的皇帝辦法,宮裡有很多很多的鐵箱,每天都會有人把這些鐵箱裡的檢舉信給拿出來整理。
“市舶司政事堂的大鐵箱,誰來負責整理?”海瑞馬上問道。
“稽稅千戶。”張居正立刻回答道。
李幼滋眉頭一皺說道:“這是禦史的職責。”
“禦史無法履行自己的職責。”張居正回答的速度很快,顯然準備好了怎麼應對都察院的詢問。
海瑞搖頭說道:“這不能說服都察院,沒有道理,監察就是禦史的職責,我可以派素衣禦史前往。”
素衣禦史是一群瘋子,比泰西的狂信徒還要狂熱的真清流,海瑞找了十四年,他手底下,攏共就七個素衣禦史。
“貪腐也要納稅。”張居正平靜的說道:“有司官吏,為難商賈的非法所得,納入利得稅征稅,所以這也是稽稅的範圍。”
“張居正!”海瑞厲聲說道:“稽稅不是個籮筐,什麼都能往裡麵裝!貪腐是要沒收所有非法所得,決計不能裝到稽稅這個筐裡!”
“元輔是《大明會典》的總裁,為什麼要編纂大明會典,為什麼要修職官卷,就是為了明確各衙門的權力,不能越俎代庖!”
海瑞很生氣,直接直呼其名,因為張居正做的太過分,稽稅就稽稅,把它搞成了籮筐罪,過幾年的時間,什麼都能算是稽稅了,到時候,稽稅院就會在普遍反對聲中,關門大吉。
權力一旦分配出去,再想收回,那就難如登天了。
這就是張居正不想把海瑞找回來的原因,這個人太認死理了,哪怕現在已經非常擅長變通了。
朱翊鈞輕輕咳嗽了一下,看廷臣們都看向了自己,才開口說道:“海總憲消消氣,元輔昨日到通和宮覲見,朕和元輔商量了很久,先生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這反腐抓貪不反不行,但是禦史指望不上,先生也是為難。”
“這樣吧,折中一下,市舶司政事堂的稽稅千戶和都察院的海漕禦史一道,處置檢舉箱裡的檢舉書信如何?”
張居正又沒有往自己人手裡攬權,弄了個貪腐也要納稅的理由,就是糊弄人,不過是為了把權力集中在皇帝的手中,權力不集中就容易學了泰西,權利太集中,又容易加倍執行,海瑞的擔心不無道理。
所以,折中下,讓各方麵都滿意,就是朱翊鈞的打算。
海瑞和李幼滋互相看了一眼,才一起俯首說道:“臣等遵旨。”
“第三個問題,對商品人為設限,這個其實非常簡單,下章到地方嚴令禁止,隻要吃得住大明律的刑法,就大膽的乾就是了。”張居正解釋了第三個問題。
對暴利商品人為設限,其實可以和第二個問題一並解決,都是以公謀私的範圍。
“至於各個市舶司的漕幫,臣以為,應該謹慎看待,再觀察觀察,因為這涉及到了窮民苦力和船東議價,碼頭的活兒,都是重體力活兒,碼頭的苦力,可沒有官廠的法例辦去喊冤。”張居正表達了自己對漕幫問題的慎重。
高啟愚的意見是打,在高啟愚看來,這些漕幫,都是市舶司不穩定的因素,直接下重手段清除就是。
“陛下,臣同意元輔的意見,可以多看看,這碼頭不隻是一個漕幫,定期把這些漕幫的大把頭,叫到衙門裡訓示一二,讓他們多給苦力們分點,訓誡他們不要過分火並。”王崇古表示了自己的認同,目前沒有鬨出惡性事件,就再看看。
碼頭的漕幫以地域為主,碼頭的纖夫,也都是大把頭傳幫帶帶到市舶司,真的全都打掉,恐怕連乾活的人都找不到,這就是現實的顧慮。
“陛下,五大市舶司、四大總督府都有水師駐軍,這就代表著這些漕幫的大把頭,決計不敢做的太過分,否則水師就在眼前。”兵部尚書曾省吾也讚同了張居正再看看的提議。
原因就是,大明軍是最大的壓艙石,真的飄了,打掉就是。
“那就暫且再看看吧。”朱翊鈞思索了一下,認同了這個提議,他其實傾向於高啟愚的說法,打,直接清除這些不穩定因素。
但幾位大臣說的也在理,可以再看看這些民間富有活力的社團,對窮民苦力是不是利大於弊。
“至於包庇私市,南北鎮撫司都將一查到底,絕不姑息。”朱翊鈞自然知道第五個原因,敢偷皇帝的錢,把手伸進了皇帝的錢袋子,已經不是一般的反賊了,隻有一個字,殺,查到誰殺誰。
“國子監祭酒張位,被六科廊六科給事中聯名彈劾。”張居正低聲說道:“都察院禦史跟著連章上疏彈劾國子監祭酒張位,文淵閣收到奏疏,已經超過了二百一十本,大體都是說張位,有辱斯文。”
“二百一十本,嘖嘖。”朱翊鈞吐了口濁氣,麵露不善的說道:“當年楊廷和的兒子楊慎,也就糾集了二百二十九人到左順門逼宮,張位讓國子監的監生,種種地,就招致了二百一十人彈劾他有辱斯文。”
“還是潞王的辦法好,送他們去西山煤局廢棄礦坑挖挖礦,就老實了。”
“陛下,可不能再送了,給礦上惹了不少的麻煩,臣不要。”王崇古非常明確的拒絕了皇帝的建議,西山煤局又不是垃圾場,這些賤儒到了,除了找麻煩耽誤生產之外,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