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位的教育改革是非常保守的,並沒有打算讓士大夫們,像農夫一樣的一年四季都在地上忙活,就是想讓他們參加生產的過程,對這個世界有個最基本的事實認知,刺破回音壁困境,從虛構的虛妄世界裡,回到現實裡來。
但僅僅就是如此輕微的改動,都引起了不弱於當初楊慎逼宮的反對聲浪,這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年代裡,讀書人就是高人一等,而讓監生們參與到生產的過程,就是對文化人的不尊重,這中原王朝數千年了,念書的人,也是你能欺負的?
如此聲浪,意圖非常明顯,彆說欺負了,就是想都不要想!
“那理工院生,甚至在畢業之前,都要進兵仗局、毛呢官廠、西山煤局、白土場乾一年的活兒,怎麼沒聽說理工院生們說這有辱斯文?”萬士和作為禮法本禮,對這些人的想法,實在是難以理解。
理工院生也都是讀書人,想要畢業就要乾一年的活兒,理論結合實踐,輪到這些士大夫了,就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連摸一下鋤頭,都是羞辱了。
張位跑到通和宮求見,其實也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他就是知道會有這種事發生。
“當年士大夫們就反對陛下親事農桑,就是防微杜漸,但防了這麼久,現在愣是向下傳導了。”王國光倒是有點幸災樂禍的說起了當年事兒。
萬曆元年,還沒有鋤頭高的陛下,要親自種番薯、土豆,士大夫們甚至連孟子駁斥農學都搬出來了阻止,但最終沒能拗得過皇帝。
畢竟皇帝親自種地這事,多少有點像是皇帝閒的沒事乾,沒苦硬吃,所有人都覺得孩子心性天生浮躁,玩幾天就不玩了,那時候看起來確實像在玩,畢竟潞王整天跟在陛下屁股後麵撒尿和泥。
萬萬沒想到!陛下堅持了下來,而且把這寶歧司弄成了農學的聖殿。
皇家理工學院、皇家格物院裡培養很多的農學士,已經逐漸形成為了維新黨的根基之一。
皇帝肯種,士大夫們卻如此反對,占據了少數的士大夫們,發出了巨大的聲量來。
“借著號喪,抬自己身價。”張居正麵色十分的難看,看起來是非常生氣了。
儒學士們寫奏疏批評張位,因為張位在有辱斯文,那儒學士怎麼被欺辱了呢?皇帝、朝廷、國子監祭酒居然讓儒學士乾農夫才要乾的活兒!
那農夫呢?數千年來,都在乾這些事兒。
這就是最本質的邏輯,人和人的確有不同的階級,但本質上都是人。
張位認為大明國朝的教育不是不作為,是在犯罪,在不斷的培養著一群又一群的絕對精致利己者,一旦讓他們徹底掌握權力,就是傾覆之禍。
張位的判斷是對的,因為在原來的曆史線裡,就會有一個政治集體會登上曆史的舞台,那就是東林黨。
“陛下,臣以為,把他們送遼東吧,正好朝鮮戰場還要打些日子,這二百一十人,送遼東墾荒去。”張居正給了一個看似更加溫和的處置,去遼東墾荒,但其實一點都不溫和。
和後世的東北是中國的大糧倉不同,此時的東北,因為氣候的原因,就隻是一個大沼澤地,就是北大荒。
鬆嫩平原、三江平原,根本不是天然的連片的耕地,整個東北方向,全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水泡子’,這些大水泡子縱橫交錯,把土地變成了一塊塊沒有耕種價值的荒地。
要想種地,就要消滅大水泡子,這需要人力作業,東北的氣候冬天零下三十四十度,不管是平地還是大水泡子,全都是厚厚的積雪和凍土,彆說人力了,機器都不一定好使。
夏天的時候,鬆花江、嫩江又開始泛濫成災,給這些大水泡子補水。
隻有春天的時候,才能在短暫的窗口期,修河堤、土壩,給大水泡子排水填泡,一個大水泡子可能要三五年才能消滅。
遼之地,絕也。
遼東在大明有個彆名叫遼絕,去遼東墾荒的漢子,全都是在腹地實在是走投無路,去遼東亡命一博,這十多年墾荒的成功,才讓遼東有了一些人氣。
“那就送遼東,給寧遠侯收拾吧。”朱翊鈞同意了這個辦法,送賤儒去遼東,李成梁對付賤儒很有一套,或者說此時東北殘酷、惡劣的自然環境,對於矯正賤儒有著極好的效果。
不接地氣,就把他們埋到土裡麵。
周良寅原來也是個賤儒,現在都成了萬曆維新的急先鋒,敢對冗官冗吏開刀的急先鋒!療效極好。
東北這顆大藥,自然是良方,當然也要警惕離心力的增強,馳道咆哮著的鐵馬,就是最好的向心力。
“順天府丞王希元奏聞,京中近來風俗敗壞,掮客邪民聚良家擺群玉宴,蔚然成風,請命朝廷嚴懲,以正風俗。”張居正說起了自己門生的奏疏。
“朕早有耳聞。”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朕後日調動三個步營至九門,再調緹騎營配合,關閉坊門、拉大柵欄阻塞交通,給王希元一日時間,肅清流毒。”
隨著白銀的不斷流入,京師重地白銀開始在富裕之地堰塞,這不斷有娼妓攀上了高枝的傳聞,弄得人心忐忑,心動不已,惹得無數良家在門前掛起了煙月牌,隻求能得貴人傾心,寫一段才子佳人的動人故事。
煙月牌,就是妓院的招牌,良家掛上了煙月牌,就是接客。
可這京師乃是首善之地,海瑞這鐵麵無私之人,帶著素衣禦史,四處反腐抓貪,一時間朝中文武百官,人人不敢去這煙花世界裡吃吃喝喝。
這一下子就變得狼多肉少,向往奢靡生活之人層出不窮。
娼妓變多了,肉卻沒有多少,固然有姐兒攀上了那高枝,入了深宅大院,飛上了枝頭,但更多的窯姐兒需要靠降價博個出位。
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經紀買辦和掮客,這些掮客們就開始帶著這些窯姐兒們擺起了群玉宴,這群玉宴顧名思義,就是窯姐兒一堆,伺候一兩個客人,窯姐兒自然是千肯萬肯,哪怕不得臨幸,也有一頓好吃好喝,若是有了善緣,那自然是富貴一段時間。
若是手段了得,能入了深宅大院做個妾室,也是衣食無憂。
這掮客們本來也就是弄點窯姐兒攢局,但能入局的富商巨賈,個個都是人精,知道這種妖精一樣的女子,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也都是玩玩。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某個掮客,突然把良家帶到了局裡,這良家和歡場中人,根本不同,坐在酒桌上,都是坐立不安,可是這豪客們卻極其中意這些良家,良家心眼兒少。
掮客們為了滿足豪客們的需求,就開始逼良家入局了。
逼良為娼這個成語,開始在京師具象化,這些掮客必須要想方設法的把良家逼娼,因為沒有良家,甚至都請不動這些豪客,這些掮客也是有競爭的,而且競爭壓力極大,歡場無情。
逼良為娼主要手段,自然是借貸,而借貸,可以把一個中人之家直接逼到破產,這賣女賣妻就成了良家的主要來源,可中人之家的當家漢,為何要到錢莊去借錢?賭坊如同雨後春筍一般拔地而起。
第二個手段就是騙。
有良家攀上了高枝,創造了野雞變鳳凰的傳說之後,立刻就會有無數的效仿者出現,掮客們編寫野雞變鳳凰的神話故事,良家隻要進了歡場的門,就永遠彆想著出來了。
這人見了歡場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即便是人離開了,可是這魂兒一定還在歡場之中,為了回到‘天堂’,便是什麼都肯做了。
除了逼、騙,再就是人牙子買。
朱翊鈞看著所有臣工,麵色凝重的說道:“前幾日,寧遠侯上奏,泣血奏聞,近來京師人牙行至遼東抓人,墾邊邊民稍有不慎,孩子就被誘拐抓走,朕羞愧,無言以複。”
李成梁奏疏,寫的非常悲切,在以前的東北,孩子是很少很少的,不是不生,是夭折的太多了,這好不容易,這些年有了點起色,街上有了孩子跑動,這好日子還沒幾年,這京師的人牙子就來了。
去年遼東有報案的孩子走失案,就有五百多起,遼東墾荒的營堡裡,孩子丟了五百多個,絕對不是虎豹豺狼,虎豹豺狼進不了營堡,隻能是人,而京師去的人牙子最多,占了九成以上。
朱翊鈞繼續說道:“為什麼人牙行看準了去遼東?因為遼東沒有那麼多的法司,甚至連路引查驗都很困難,遼東天高海闊,抱了就走,對人牙子而言,危險性更低。”
“人牙子覺得在遼東犯案更加安全,朕偏偏不讓他們安全!刑部知道,即日起,遼東、綏遠等邊方之地,人牙掠賣人口,打死勿論。”
“死去吧!”
朱翊鈞最後一句死去吧,是真心實意。
一來,在寧遠侯李成梁麵前,皇帝狠狠的丟了臉,畢竟被抓的人牙子,從京師去的人牙子就高達九成,其次就是這遼東好不容易才開創出的局麵,這些人牙子的行徑,就是在掏空大明在遼東統治的根基。
任由這種情況發展下去,這些入遼墾荒的漢民,遲早有一天變成遼民,和朝廷離心離德,到時候又成了大明的心腹之患。
朱翊鈞提出了一個十分暴力的罪名,人牙子被打死了,隻要抓到了現場,打死活該。
“陛下,非常事,行非常法,臣以為沒問題,要是遼東好用,可以在大明全境推行此法。”王崇古表達了自己的讚同,要消滅人牙子,光朝廷那點人,抓不完。
“臣以為善。”張居正認可了皇帝的暴力,什麼法條不法條的,先廣泛消滅了人牙子,再討論其他。
大明現在缺人缺的厲害,哪哪都要人。
鼎工大建現在一共有二十四個工兵團營都是捉襟見肘,連開隴馳道(開封嘉峪關)的標段都整合了幾個,沒人就修的慢;各大官廠、民坊卻匠人缺的厲害,連鐵冶所都出現了女爐工,朝廷又不能從地裡要人,沒人種地了,糧食不夠更危險;
這種情況下,人牙子還在四處抓孩子,那是朝廷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