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提議,內閣首輔、次輔認同,維新黨魁、工黨黨魁讚成,這人牙掠賣人口,打死勿論的條文,立刻快速通過了。
大明律本身對掠賣人口的懲罰,是杖一百,流放三千裡,就是要走流程,可是一旦走流程,那就很慢了,不如直接打死勿論來的直接有效,連加急都不用辦。
這是典型的嚴刑峻法,但是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不反對,那這個非常事非常法,就這樣通過了廷議,成為了成文的法條。
現在再到遼東偷孩子,真的會被打死,而且不會被追究。
“這是符合周禮的。”萬士和再次強調了一下,他十分確信的說道:“周禮有雲: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仇之則死。疏曰:若過誤為害,原情非故者,則緩縱而赦放之。”
這是周禮中的正當防衛,意思是,凡是殺人而又合乎道義的,就不準被殺者的親屬報仇,如要報仇,則處死刑,若是因為遭遇了不法的侵害,過失造成危害,這是不幸,因為不幸而觸犯刑律,要看情況減輕判罰或者乾脆釋放。
比如菜戶營趙老七趙吉,就是這類的殺人,朝廷輕判,流放大寧衛充軍,就是緩縱。
即便是馬上被流放的賤儒,也挑不出理來,大宗伯已經把周禮搬出來了。
而人牙掠賣人口,打死勿論,就是遭受了嚴重的不法侵害,需要緩縱,這年頭,人活著就是為了孩子,這些去遼東墾荒的漢民,百般辛苦,孩子卻被偷了,那無異於天塌地陷。
廷議還在進行,大明的新政,在一次次的廷議中修補完善,比如官考遴選,就添加了農學的內容;遷徙富戶的政令,縮減了規模,對田土大於一千頃,也就是擁有十萬畝地的地主,繼續進行遷徙,這個數量會在十年後,降低為一百頃,逼迫地主還田;
船引還田、減租還田、遷戶還田、還田七令是現在大明還田的主要方式。
粉碎舊的生產關係,是一個徐徐圖之的事兒,大明的還田令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在廷議後,大明皇帝接見了來自泰西的另外一個使者,劍聖馬爾庫斯。
馬爾庫斯償還了一部分的借款,包括今年一整年的本金和利息,並且把葡萄牙的近況告訴了皇帝陛下。
因為大明貨物的集散,對大明來的貨物進行再次加工,就成了裡斯本工坊的主要生計。
比如棉布變成成衣;比如茶磚拆開後,特挑揀出最好的部分高價售賣,而後對剩下的切碎成茶沫;把絲綢和馬海毛製作成為精美的絲扣,高價賣給對絲綢十分執著的英國佬等等。
裡斯本的街頭,到處都是長條形的磚棚小作坊,在一次十分的可怕的大火之後,徐璠終於把這些磚棚全部拆除,將這些作坊移動到了磚石房內,對倉庫的管理、存放,都做了更加精細的管理,才避免了更多的火災。
“所以,葡萄牙要修一條長達一千四百裡的馳道,並且打算在三十年的時間裡,再以這條南北貫穿的馳道,修建四條東西走向的馳道,輻射整個葡萄牙?”朱翊鈞看完了國書,看著馬爾庫斯,略顯疑慮的說道。
僅僅是開隴馳道,就三千裡,大明的馳道裡數,在快速的增加,以葡萄牙的規模,這麼修,真的能撐得住嗎?
“陛下,這不會影響葡萄牙償還大明債務,現在國務大臣覺得很有必要修這樣的官道驛路,就像當初的羅馬修出的大路一樣,陛下,奏疏裡快速的道路,不是馳道,更加準確的翻譯是官道驛路。”馬爾庫斯趕忙解釋清楚這個問題。
不是大明這種硬化路麵、旁邊有鐵軌、鐵軌跑鐵馬,甚至還有擴建規劃的馳道,葡萄牙要修的,更多是類似於大明之前的官道驛路。
每次馬爾庫斯抵達大明,他都對鐵馬頗為震撼。
馬爾庫斯再俯首說道:“陛下,泰西沒有大明定義上的官道,都是自然形成,人走的多了,就變成了路,一到下雨天,過於泥濘,無法通行。”
“夯實地基、減緩坡度、三合土平整路麵、道路兩旁種植行道樹固定道路、防止行人闖入,這樣的官道驛路,葡萄牙不曾擁有,誠然這是個看起來有些野心勃勃的決策,但這是安東尼奧殿下兌現承諾的方式。”
在葡萄牙王位爭奪戰中,安東尼奧隻獲得了平民的支持,宗教和貴族都放棄了他選擇了費利佩,當初,他承諾要給平民帶來富足和安康,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知道自己的智慧大抵就隻是一個船長,所以把事情交給了國務大臣。
這是個明智的決定,安東尼奧找到了兌現承諾的方式,修路,或者說是營造公共基礎建設。
“好吧,朕隻是覺得,這個工程過於浩大,會損耗剛剛恢複起來的一些國力,畢竟這是個大工程,葡萄牙王室和衙門,沒有那麼多的銀子來完成這些,隸屬於葡萄牙的總督府,已經逐漸脫離了葡萄牙的掌控。”朱翊鈞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國務大臣對殿下說:百姓富足,君王怎麼可能不富足呢?但百姓不富足,那君王就要失去王位了,這句話出自於論語·顏淵篇,陛下知道,我隻是一個水手,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但葡萄牙很小。”馬爾庫斯笑著說道。
葡萄牙小,人口少,土地也不算貧瘠,而且沿海,港口眾多,再加上現在背靠大明,很多事兒,做起來,沒有陛下想象的那麼困難。
江右的江蘇省,單獨拿出去,修一條一千三百裡的官道驛路,並不是大事,比如,浙江自己就能修一條浙東運河,打通寧波和杭州的水路,施工進度很快。
“這條路的名字,是不是能改個名字?通和大道…”朱翊鈞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你葡萄牙修就修吧,非要叫通和大道!
通和宮的通和!
在鄒忌諷齊王納諫中,鄒忌對齊威王說: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
朱翊鈞本能的覺得,葡萄牙這種近乎於諂媚的表達方式,就是有求於大明,大明不能因為這種稱讚,就做出傷害大明利益,滿足葡萄牙需求的決定。
馬爾庫斯非常堅持的說道:“陛下,過往的智慧告訴我們:發展和機會,就像是神跡一樣的珍貴和稀少,如果不能深深銘記,就會失去。”
“陛下,達喀爾總督府占領了西非一百二十年,果阿總督府占領了馬六甲海峽六十年,秘魯總督府占領了富饒銀礦八十年,這些地方有了教堂,但依舊沒有福音,在可見的、不可見的未來歲月裡,依舊不會有福音降臨。”
“很多在大明人看來理所應當的事兒,但在大多數地方,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馬爾庫斯覺得自己說的很明白了,但陛下總是給人一種危機感,他想了想說道:“如果大明肯降低一些利息,那再好不過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說好的利息,怎麼可以降呢?如果朕降了利息,豈不是說話不算話?人有信而立,朕不能言而無信,你們那條路,想修就修吧,愛叫什麼,是你們自己的事兒。”朱翊鈞連連擺手,降息是不可能降息的,這可是一筆回報豐厚的投資。
馬爾庫斯可以理解大明皇帝的危機感,大約就是‘總有刁民想害朕’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不是被害妄想,而是陛下從十歲起的真切經曆,陛下在做的事兒,是非常危險的,陛下沒有這種危機感,現在早就躺到西山去了。
“陛下,臣有件事稟報,費利佩的雄心壯誌,被英格蘭人給攪局了。”馬爾庫斯把費利佩提出的貿易聯盟的種種事情,告訴了陛下。
朱翊鈞越聽越驚訝,朱翊鈞通過高啟愚的奏疏,知道了這個貿易聯盟失敗的消息,但沒想到其中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
英格蘭女王,麵對費利佩提出的條件非常心動,承認尼德蘭地區的獨立、所有殖民地港口的停靠許可,就這兩項,就是英格蘭夢寐以求的,而要付出的僅僅是撤回私掠許可證,並且剿滅海盜。
英格蘭議會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認為可以答應,而另外一派則是堅決反對,紳士們吵架,連鞋子都脫了互相投擲,可見其分歧。
本來英格蘭人猶豫不決,但安東尼奧偷偷給了英格蘭女王,隸屬於葡萄牙殖民地的貿易許可,讓英格蘭人下定了決心拒絕費利佩。
答應費利佩二世無疑是與虎謀皮,誰都知道費利佩是個戰爭的狂熱愛好者,緩幾年,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就要開進泰晤士河了。
“西班牙的力量不能太過於強大,否則他第一件事就是吞並葡萄牙。”馬爾庫斯非常肯定的說道。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也不太希望看到這樣的貿易聯盟形成。”
大明釘在泰西的這顆釘子,發揮出了一些作用。
“卑微的臣子已經稟報了所有要稟報陛下的消息,臣告退。”馬爾庫斯鄭重的行了個奇怪的禮,他將右手攥拳,放在了心口的位置,誠心實意的說道:“願智慧永遠伴隨在陛下左右。”
這是大光明教的禮節,大光明教在泰西的影響,超出了朱翊鈞的意料之外,甚至在瑞典都有了智者之屋,信徒已經遍布了整個泰西,順著海貿傳播的大光明教,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傳播速度。
大明皇帝劃拉出了一個清單,超過二百一十人的科道言官、禦史、翰林都在這個名單上,他們被催逼前往遼東,到遼東墾荒,三年才能返回,這個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
朱翊鈞坐在朝陽門上,看著城門下的離彆場麵,這二百一十個賤儒,被流放,他們的家人來到這裡送行,哭聲整天,孩子、妻子抱著丈夫嚎啕大哭。
“朕知道這是個暴政,但朕就是這麼一個不近人情的人。”朱翊鈞靠在椅背上,看著下麵的士大夫,對著馮保說道。
“咎由自取罷了。”馮保十分確信的說道:“陛下,眼下國朝重臣,都是北虜入寇和倭患中闖出來的大臣,若是不對文教下手,弄一群不弘且毅的家夥在朝,陛下什麼都不要做了,整天跟他們玩心眼得了。”
從虜患和倭患中闖出的大臣,是現在大明朝堂的中流砥柱,可是這一批臣工離去後,皇帝恐怕會陷入無人可用的地步,不能任由大明的文教,繼續培養絕對精致利己者了。
被流放的二百一十人,聽聞皇帝因言下罪,本來還想抗爭,可看到了緹騎出現在家裡,就知道皇帝已經下定了決心,有一部分人激烈抵抗,甚至要掛印而去。
不給你大明皇帝當官了,總行了吧!
朱翊鈞的答案是不行,掛印而去,也要服完三年的勞役,這三年苦役,是皇帝的懲罰,必須在遼東填滿三年的大水泡,才能回京或離去。
“暴君!無道暴君!”一個被押上了囚車的士大夫,披頭散發,被塞進囚車的時候,站在囚車裡,聲嘶力竭的喊著。
朱翊鈞無所謂,站了起來,讓人把太師椅抬回了五鳳樓,方便他下次來的時候使用。
“宵行者能無為奸,而不能令狗無吠也。”朱翊鈞很清楚,日後自己的墳頭上,全都是垃圾,而風會把它們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