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行者能無為奸,而不能令狗無吠也,意思是:走夜路的人,儘管可以恪守自律,不作奸犯科,卻仍然沒有辦法讓巷子裡的狗,不對著自己亂叫。
朱翊鈞站在朝陽門外的五鳳樓上,帶著極為冷漠的神情,看著罵自己無道暴君的儒生,這人是僉都禦史吳時來。
吳時來是浙黨,浙江台州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在朝中得罪了嚴嵩被遣戍邊方,隆慶年間開始升遷,萬曆十二年和王家屏爭兩廣巡撫,沒有搶過王家屏,至都察院做禦史至今。
這個吳時來,一副骨鯁正氣,不避權貴的模樣,單看其樣子,恐怕會覺得此人是國朝忠骨,也是這次鼓噪彈劾張位的主力。
萬曆十四年三月,廷議論吳時來升轉左都禦史,就是讓吳時來做都察院總憲,為海瑞、李幼滋分擔一些工作,畢竟都察院這個衙門十分龐大,三月十七日,廷議通過他任免決議,開始走流程,四月七日,廷議否定了之前的人事任命。
因為吳時來沒有通過都察院、北鎮撫司的聯合審查。
萬曆十年,吳時來收受了兵部郎中許從謙三千兩白銀,許從謙請求吳時來推舉他升任兵部侍郎,從許從謙輸賄三千銀開始倒查,吳時來推薦的四十九名官員裡,都有問題,多則五千兩,少則一千兩,總受賄規模達到了十五萬銀。
吳時來心裡有怨氣,傳聞他要升都禦史了,要做總憲台長了,結果傳聞了幾日,沒有任何的任命,吳時來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己為何不能升轉,他覺得有人為難他!絲毫不想想自己乾了什麼。
而給吳時來輸送賄賂的四十九員,都在這次的遣戍邊方的二百一十人裡麵。
受賄罪名不大,十五萬銀海瑞去頂格辦,也就是個褫奪官身功名,永不敘用,但這四十九員跟著吳時來同氣連枝,一起鼓噪風力輿論,這個問題很大,收點銀子小事,同氣連枝大事。
按照大明的一貫說法,吳時來是附勢滅法、互相黨援、欺君誤國。
除了吳時來這一幫人之外,這裡麵還有丘橓、趙世卿、江東等人,個個都是互相聯袂黨援,多則五六十人,少則一二十人,沆瀣一氣,蛇鼠一窩,敗壞朝廷法度。
朱翊鈞把這些人全都給遼東送去了。
無道昏君一直坐在五鳳樓上,看著遠去的囚車,等到人回城之後,下旨關閉城門。
針對擺群玉宴的經濟買辦、勢要豪右、賭坊、錢莊等不法分子的驟雨行動開始了。
京營三個步營封鎖了京師的各個主要道路,京師九門關閉,順天府的衙役,在王希元的帶領下,開始上街抓人,大柵欄被拉了出來,將所有道路封閉,緹騎主要負責城牆以內的內城外城,非富即貴,衙役處置不了。
而衙役則主要負責附郭民舍。
這次的驟雨行動將會持續一整天,主要目標,是群玉宴和人牙行。
打擊行動進行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其實名單早就已經準備好了,衙役、緹騎也是按著名單抓人,不會滋擾大多數的百姓。
傍晚時分,朱翊鈞在通和宮禦書房宣見了王希元、趙夢佑,詢問了這次驟雨行動的結果。
“這些人牙子手裡,居然有火銃?”朱翊鈞眉頭緊蹙的問道,情況比想象的更加糟糕,有火銃,顯然不是宵小之輩,而是反賊。
王希元趕忙說道:“雖然無人負傷,但衝突中,緹騎們還是打死了兩個案犯,臣初步調查了下,這些人牙子,買賣丁口是副業,主業是販運阿片。”
“原來如此。”朱翊鈞了然,果然是反賊,這也算是摟草打兔子,意外收獲了,抓人販子的過程中,抓到了毒販子。
順天府衙門一共抓了一千七百餘人,而北鎮撫司抓了一千五百餘人,所有參加了群玉宴的勢要豪右、走狗、經紀買辦、打手、人牙行販子,儘數被抓拿歸案,這三千餘人,全都是要流放爪哇去墾荒。
“先把他們關在小房子裡吧,冷靜個幾天。”朱翊鈞做出了處置,案子的證據已經非常充分了,還有審訊、審判、複議的流程要走。
小房子,是一種專門對付案犯的手段,就是一個個沒有窗戶的小黑屋,隻有一人高,一個小屋子隻能塞二十個人,人是塞進去的,這二十個人是人擠人的疊在裡麵,連轉身都顯得困難,睡覺都隻能站著睡,唯一的光,就隻有那些排氣孔。
至於排泄的問題,就隻能拉褲兜了。
就這種小屋子,營造出來,就是專門用來規訓案犯的,讓他們老實點,在外麵無論如何凶名在外的江洋大盜,進了這些小屋子,都是老老實實,讓走一步,絕對不敢走一步半。
實在是不老實,大明還有‘單間’。
“臣遵旨,臣告退。”王希元俯首告退,他得加班加點的把這些案子整理妥當,把事情處理好。
已經是黃昏後,月上柳梢頭的時間,皇帝在通和宮禦書房處理奏疏,而全楚會館的文昌閣內,也是極為熱鬨,張居正、王崇古、汪道昆、萬士和。
楚黨、晉黨、浙黨、帝黨,四大黨魁齊聚一堂,知道的是在議事,不知道的還以為要造反呢!
有一件事不能當著皇帝的麵兒去談,但需要臣子們達成一致,這就是這次齊聚一堂的目的。
“既然都來了,那就開門見山吧。”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命戶部刑部,修訂稅法,王次輔為總裁、陸侍郎為副總裁,附大明會典,稅法倒不是難事,難在了一個點上,稽稅院。”
毫無疑問,稽稅院是一個畸形的衙門,和大明格格不入。
王崇古看著張居正欲言又止的模樣,就知道有些話,作為帝師元輔,他沒法說。
王崇古伸手說道:“還是我來講吧,萬曆三年起,南北兩鎮撫司設立了稽稅房,陛下敕命在南衙和北衙兩地稽稅,萬曆四年,稽稅房擴編為稽稅院,在北衙、南衙、鬆江府、廣州府分設稽稅院,各府設立稽稅房,各府縣遣稽稅千戶稽稅。”
“一張催繳票,家破又人亡。”
“時至今日,在編稽稅緹騎、百戶、千戶、指揮使等,共有一萬三千餘人。”
一萬三千人在編,看起來人數不是很多,畢竟廣靈縣縣衙就養了三千官吏衙役,大明皇帝養的稽稅緹騎才一萬三千人,這個數量不是很多。
但這是在編!緹騎稽稅,不在編的人,才是大頭。
王崇古麵色凝重的說道:“首先,我們必須要明確的知道,稽稅緹騎是有罪推定,隻要緹騎覺得此人的生活和其納稅不匹配,就會開始稽稅流程,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獲得線索,大明律法是無罪推定,而稽稅院稽稅,是有罪推定。”
“說你有罪就有罪。”
有罪推定,就是人性本惡,認定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罪犯,不經過審訊、法司的斷案,就將其認定為實際犯罪人,而後開始追緝程序,不講證據、不講流程、特事特辦,有事沒事查一查再說。
除非此人能夠證明自己無罪,否則就是有罪。
而無罪推定,是辦案要有書證物證人證,並且這些證據能夠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通過法司判決,認定其為罪犯。
除非完整的證據鏈能夠證明此人有罪,否則就是無罪。
大明律當然要看證據,但是稽稅衙門不講那麼多的道理。
“最麻煩的就在於,皇權特許。”萬士和補充了稽稅院稽稅的另外一個棘手的地方,皇權特許。
稽稅院隸屬於南北鎮撫司,而這兩個鎮撫司是皇帝直接管轄的法司,這倆地方的牢房叫做詔獄,皇權特許是帝製之下,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一個話題。
這代表著從製度上來看,隻有皇帝能夠處置稽稅院,雖然在實際執行的過程中,大明皇帝也在稽稅院裡,加入了各地戶部清吏司監察,但稽稅院的主體,仍然是緹騎。
這就意味著,稽稅院是針插不透,水潑不進的封閉衙門,一定會缺少監察,作奸犯科、貪腐僵化、仗勢欺人、中飽私囊都是無法避免的問題。
“黨羽。”王崇古深吸了口氣說道:“我們發現了稽稅院的可怕現狀,在編稽稅緹騎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在編的人員。”
這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皇帝的威嚴、對稽稅緹騎的嚴密審查、再加上戶部對稽稅院的賬目審計,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稽稅緹騎的清廉和公正,但每一個稽稅的緹騎,都有一大群的黨羽。
這些黨羽負責打探消息、尋找線索、搜集證據、催收欠稅,每一個地方的稽稅千戶,隻靠他自己和他有限的幾個幕僚,根本不可能完成稽稅,稽稅的成本極高,超過三成都分配到了這些黨羽身上。
大明遊手好閒的遊墮之徒,已經有相當一部分,從勢要豪右的打手,轉向了緹騎千戶的走狗。
這就是當年大明巡檢司困局,巡檢司的巡檢正九品官員,看似人員很少,但是巡檢司養了一群賞金弓手,專門負責朝廷頒布的懸賞,以海捕懸賞為生,在國初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山匪,這麼做沒有問題。
但隨著國朝的穩定,山匪減少,這些弓手們,就開始聚嘯山林,成為了新的山匪,打家劫舍、強買強賣、光天化日之下闖入民家,甚至是奸淫婦女,最後朝廷隻能減少巡檢司,減少懸賞,逼停了巡檢司。
稽稅院施行十一年以來,正在向著當初巡檢司滑落。
王崇古吐了口濁氣,繼續說道:“萬曆七年,江蘇泰興縣稽稅千戶程肇手下有一弓手龍鏜,因為稽稅強入泰興劉氏家中,劉氏不敢抵抗,繳納欠稅後,龍鏜仍然不肯走,將劉氏女拉入偏房奸淫,劉家家主劉有福怒急攻心,杖殺龍鏜。”
“萬曆七年四月,四川重慶府巴縣稽稅千戶趙標,在稽稅過程中,每百銀欠稅加收七十二銀,遠超欠稅罰款上限的24%,曆三年,巴縣知縣奏聞此案。”
“萬曆八年二月,浙江寧波稽稅千戶趙鳳詔,廣招遊墮,結黨營私,私設鈔關,非法所得超過了四萬銀,被浙江寧波府知府奏聞。”
“黨羽亂法、多收罰金、私設鈔關,是三大類的案子,各地都有奏聞,陛下都做了處置,但仍然是屢禁不止,而且犯案數量、規模、金額累年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