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著麵前的卷宗,這樁樁件件,都是些不忍猝讀的悲劇,他無奈的說道:“吳尚文的父親和爺爺,不吃小孩腦袋,這是謠傳,但吳尚文的母親,確實是吳尚文的父親,親手打死的。”
吳尚文不敢弄清楚的真相,侯於趙弄清楚了,寫在了案卷中。
吳尚文的父親、爺爺作孽的時候,吳尚文的母親不敢勸,就不停的念經,念得吳尚文父親煩了,就打死了,沒有任何積怨,也沒什麼彆的吵鬨,就是佛龕砸死的。
知道這事的人不多,侯於趙沒告訴吳尚文。
“當真是畜生。”王崇古看完了案卷,歎了口氣。
“這侯於趙到底是怎麼想的?吳尚文他都敢用,王一鶚、周良寅,陛下還看了十年之久。”張居正也是嘖嘖稱奇,侯於趙這個先對立場進行判定,確實有點吊詭。
比閻士選克上玄學,還要古怪一些。
“朕下次見了他,問問他吧,也讓他傳授下經驗,朕也學一學。”朱翊鈞很早就注意到了侯於趙這種神奇的本事,在遼東的時候,他就已經將這種本事,用到爐火純青了。
侯於趙站在朝堂中央,看一圈,然後給朱翊鈞一份名單,哪些心懷叵測,哪些明麵上忠君反而悖逆,哪些是值得費心思團結,哪些可以信任。
這種敵我判斷的神技,對於皇帝而言,不要太好用了!
“侯於趙是戶部定好的人,這次浙江事了,可以讓他回朝做少司徒了。”張居正提出了建議,讓侯於趙再進一步。
做了事就要進步,要不日後沒人給皇帝做事了。
“臣以為善。”王崇古倒是頗為讚同。
戚繼光欲言又止,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
朱翊鈞自然看了出來,笑著問道:“戚帥有什麼想法?這裡就這幾人,不會傳到外人耳中。”
“其實臣覺得他去做少司馬也是可以的,畢竟在遼東督軍這麼多年,馬騎得不錯,而且也幫著寧遠侯做了很多的事兒,沒侯於趙在遼東,寧遠侯不能把田開到黑龍江去。”戚繼光倒是覺得,侯於趙去戶部做勾稽,有點屈才。
兵部尚書這個位置,對戎事極為重要,作為大將軍,戚繼光其實更看好侯於趙履任兵部。
“戶部支錢糧,兵部遴銳卒,這樣吧,讓他去戶部,再領總督京營軍務好了。”朱翊鈞選了個折中的法子,給侯於趙加擔子。
侯於趙身上還有件事兒,那就是遼東農墾局。
這個農墾局對大明而言,重要程度甚至比西域還要高,遼東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水泡子排乾淨了,就可以種田,哪怕是一年一熟,也可以供應北方糧食。
南糧北上損耗極大,但遼東糧食充足,對北方各鎮而言,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如果有需要,朱翊鈞甚至可以接受李成梁回遼東做土皇帝,也要把遼東墾出來。
說什麼工業化,說什麼生產關係轉變,沒有農業,都是扯淡。
天底下就沒有一個國家,農業沒搞好,就把工業搞起來的,連後世的倭國,都是五星天皇麥克阿瑟,發動了土改,才釋放出了農戶來。
“如果力有未逮,還是以農墾局為主。”戚繼光認可陛下的折中方案,兵部尚書不是非侯於趙不可,可這農墾局,還是得侯於趙親自來。
“那侯於趙日後入閣呢?先生、次輔,以為他能入閣嗎?”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農墾局的重擔,一個戶部尚書恐怕壓不住。”
“侯於趙賢能,但就是他那個脾氣,陛下得寬容他一些。”王崇古倒是覺得侯於趙入閣沒問題。
侯於趙入閣,唯一問題,是皇帝怕是得多次寬宥了,侯於趙說話直接,不喜歡拐彎抹角,頂撞陛下他可能都沒意識到自己錯了那種人。
侯於趙與人逆行,很多時候,都是如此,這事兒,明明不對,憑什麼不能說呢?
比如他當初就覺得首級功不合理,軍兵們、將帥們,甚至兵部諸公,都覺得不合理,但就是沒人說。
侯於趙就說了,提出了五等功賞法。
“農墾局弄得好,他就是天天氣朕,朕也隻能容他,農墾局弄不好,朕就是力保,恐怕也惹非議。”朱翊鈞稍微猶豫了下,才說道:“朕昨日做了個噩夢。”
“朕夢到朕在皇極殿,殿內、殿外丹陛廣場,站滿了大臣,這些大臣每一個人都長著無數腦袋,每一張腦袋上有無數張臉,每一張臉上有無數張嘴,每一張嘴裡有無數個舌頭,這些舌頭同時在讚美朕。”
“連冉淑妃都嚇壞了,連連請罪。”
朱翊鈞真不是胡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那天,蔡樹常告訴陳末,這侯於趙可能貪墨了船證、船契,朱翊鈞就做了這個夢,在夢裡,他躲著那些個舌頭,可到哪裡都是陛下聖明的稱讚。
朱翊鈞斬那些舌頭,那些個舌頭斷了就長,朱翊鈞知道是夢,但就是醒不過來,冉蕙娘真的被嚇壞了,叫也叫不醒,還把王皇後找來了。
王皇後到的時候,還把禦醫給叫了過來,李時珍年歲已高,不便隨行,陳實功、吳漣、龐憲三位大醫官一起到了。
說來也怪,王夭灼一到,叫了兩聲,朱翊鈞就醒了,除了滿頭的汗,沒彆的異常。
三位大醫官會診,望聞問切,確定皇帝無恙,就是心事過重。
朱翊鈞其實真的非常擔心,蔡樹常聽說的消息是真的。
侯於趙算是他的心腹大臣了,是萬曆維新的少壯派,侯於趙要是借著還田事,大肆斂財,破壞了浙江還田局麵,這種心腹大臣背叛的感覺,朱翊鈞是無法接受的。
若為真,朱翊鈞覺得自己這疑心病還得加重些。
幸好,侯於趙隻是怪,不是壞。
“咦!”王崇古打了個冷顫,連連擺手說道:“陛下這個夢,太嚇人了!”
“臣要不要來守宮門?”戚繼光聽聞陛下如此噩夢,給了自己的解決辦法,守宮門。
唐太宗李世民晚年就經常做噩夢,隻有讓秦瓊和尉遲恭守門,說是噩夢,大抵是防止有人造反,畢竟玄武門事變裡,玄武門守將常何就是唐太宗的人,而且是玄武門能成功的關鍵人物。
“那倒不必。”朱翊鈞笑著說道:“朕就是惱怒,殺不了那些怪人,斬不斷那些怪舌而已。”
“臣遵旨。”戚繼光俯首說道,他一個大將軍去守門,陛下更睡不著了,萬一這個大將軍想做皇帝了呢?
“陛下,隔幾年還是南巡一次為好,國事繁累,這南巡也算是休息下。”張居正給出了一個建議。
陛下的心事,多數都是國事,還是抽個空休息下比較好。
張居正很清楚的知道,陛下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像表麵上那麼冰冷,像個無情的政治機器,隻不過是肩扛日月社稷所係把陛下變成了這樣。
這次朱翊鈞召集了元輔、次輔、大將軍議事,主要是就是決定是否對浙江方麵減田賦、是否要抓捕第四級名冊之人、侯於趙的人事安排等事兒。
王崇古詳細查看各方奏疏,最後補充說道:“大明要應對一個新的危機了,人口爆發增長,這是機遇,更是挑戰。”
浙江人口增長變得明顯了起來,尤其是緹騎在鄉野之間走訪,發現幾乎每家都有孩子出生,有的是背在背上,有的是在家中,有的則是村頭樹下,婦人坐在石頭上,或者抱著孩子,或者看著孩子。
人口爆發增長,對當下大明是大好事,但人口過多對大明而言,也不太好。
人口大爆炸、生態全崩潰、小冰川氣候、田土完全被兼並、生產資料被壟斷、朝堂昏亂、民亂四起、兵禍肆虐,這幾座大山壓下去,恐怕會造成中原曆史上最慘烈的一幕出現。
朱翊鈞倒是覺得,可勁兒的生就是了,實在不行,都帶著三寸團龍旗貼出海去,孽債都算他一個人的。
皇帝無能,喂不飽百姓,為了防止內壓過高,把皇帝的龍椅掀翻了,隻能如此了,朱翊鈞是封建皇帝,他有自己的局限性。
朱翊鈞在大臣們走後,宣見了侯於趙,說明了情況。
“老趙啊,你準備下,等來年開春就回京,戶部左侍郎。”朱翊鈞恭喜了侯於趙,作為久經考驗的封建帝國戰士又進步了。
侯於趙麵色猶豫,他不是要糾正陛下,他姓侯這件事,寧遠侯這麼叫,慢慢的大家都這麼叫了,他想了想說道:“陛下,要不,容臣在浙江再待五年時間?”
侯於趙不想進步,甚至當麵拒絕皇帝本人。
這麼多年,沒人敢拒絕朱翊鈞!
“哦?”朱翊鈞一愣,這侯於趙還沒入閣,就開始跟皇帝對著乾了!這是傻,還是赤子之心?
“浙江地麵還田恐怕還有反複,這就跟種地一樣,墾出來,不好好種,太浪費了。”
“腹地的這些官員,都有些怕事兒,就是膽子大的申時行,也是前怕狼後怕虎,臣都不知道他們怕什麼,臣就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行就回遼東種地去。”侯於趙說明了自己的理由。
侯於趙不會和朱紈一樣自殺,他隻會把敵人種到地裡去堆肥。
從遼東回來,他發現這些個腹地的官員,個個都是規矩一大堆,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給自己套了一大堆的枷鎖。
侯於趙就完全不同了,他跟李成梁身上學了點匪氣,其實他覺得在遼東種地,比在腹地勾心鬥角要好太多了,便沒有什麼顧忌了。
浙江地麵還田可能會反複,還可能出現還鄉匪團,這才是侯於趙最擔心的,但凡是出現了還鄉匪團肆虐,那代表浙江還田失敗了。
“其次就是寧波遠洋商行了,這些商總、船東,有問題。”侯於趙眉頭緊蹙的說道。
“什麼問題?具體說說。”朱翊鈞眉頭一皺問道。
寧波遠洋商行連浙江人都不是很喜歡,理由是不太方便,真的隻是不太方便那麼簡單?恐怕不然。
侯於趙頗為肯定的說道:“臣也不知道,臣就是覺得,他們立場有問題。”
“老趙啊,你為什麼覺得他們有問題呢?”朱翊鈞好奇的問道。
“感覺。”侯於趙給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就隻是感覺。
朱翊鈞清楚了,這是個天賦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