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讚同進攻倭國嗎?”朱翊鈞奇怪的問道,上次,戶科都給事中光懋專門上奏說反對一條鞭法,舉出了一個理由是大明貧銀,銀路也不在大明的掌控之中,依仗大明不豐饒之物進行新政,必然會出現紕漏。
而後光懋在問答的過程中,得到了一個攻打倭國的結論,當時張居正基於大明必須自己掌控銀路的立場,讚同了光懋的說法。
張居正搖頭說道:“陛下,攻打倭國,恐怕要數十年之久,短期內很難成行。”
大明的風力輿論有一種可怕的精算風氣,同樣還有一種功利的風氣,短期內不能見到成效,就會被廣泛反對,進而政令偃旗息鼓不再被人提及,基於這種功利風氣之下,一些長策,很難推行。
說什麼千秋大業,千秋之後,你我他都不在了,談什麼日後。
但是攻伐倭國這事,真的急不得,急功近利的下場,就是不能成行。
朱元璋在洪武年間定下了十五個不征之國的祖宗成法,大明不攻占倭國,一勞永逸的解決倭患問題,似乎是受限於祖宗成法,但是這個祖宗成法,早在永樂初年,就被破壞了。
英國公張輔蕩平安南,建立交趾十三司,將交趾郡縣化,安南國也是十五不征之國,明成祖文皇帝不還是打了嗎?
其實早在嘉靖年間,倭患四起時候,就有朝臣提出了各種的方法,想要進攻倭國的本土,一勞永逸。
倭寇的核心力量是倭寇,雖然羽翼是大明的亡命之徒,雇傭他們的人是江南地麵的勢要豪右。
廣東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揮使黃慶曾經上奏過,雇傭佛郎機人,攻滅倭國,嘉靖三十九年,嘉靖皇帝準了他們倆的奏疏,結果沒有了下文,佛郎機人為什麼要給大明拚命?渾水摸魚撈好處,才符合他們的利益。
這兩個家夥收受賄賂,割讓領土,最後被騰出手的殷正茂給驅逐了,兩個人貪腐事被殷正茂彈劾,最後以失土罪名論斬。
在萬曆十九年,是風雲激蕩的一年,自詡天下人豐臣秀吉寫信給朝鮮國王李昖,要求朝鮮國王脫離大明的藩屬,向倭國朝貢,以倭國馬首是瞻,而朝鮮國王拒絕,引發了第一次倭國侵略朝鮮。
同樣在這一年,大明開始搜集關於倭國的諸多情報,比如萬曆十九年四月,福建海商陳申奏聞:倭奴造船挑兵,傾國入寇,七月,浙江巡撫常居敬和福建巡撫趙參魯再奏東南倭患,而大明開始快速備倭。
萬曆皇帝那時候已經開始擺爛,但是備倭這件事,萬曆皇帝還是多次親自下旨,嚴旨督促,並且令臣工萬民上奏言備倭之策,兩廣總督劉繼文就上奏說:仍將倭奴入犯情節曉喻粵夷倭賊,令其擒斬關白入獻,重加賞賚,尤消患安邦之一策也。
關白意思是奏聞,就是倭國的宰相,這個詞來自於《漢書霍光傳》,說的是當時天下大事都先告訴霍光,再告訴皇帝,等同於大明首輔、當國。
而天下人,則是天之下第一人,織田信長是第一任,豐臣秀吉是第二任。
兩廣總督劉繼文的意思是:誰能殺了豐臣秀吉進獻朝廷,就重重有賞,萬曆皇帝準許了這個奏議,而後各地都開始奏聞殺死了豐臣秀吉,弄的朝廷焦頭爛額,連陝西都奏聞有神人夢斬豐臣秀吉。
仇俊卿死之歲,聞平秀吉將入寇,猶憤發,貽書浙撫,請如漢橫海樓船故事,張中國威,觀者狀之,這個仇俊卿是個縉紳,聽聞倭患,留下遺書給浙江巡撫,說一定要造能橫渡大洋的樓船,彰顯國威。
當時還有諭結暹羅、琉球等國合兵抄擊倭國,共同伐倭東征的鬨劇。
這處鬨劇之中,還有個妄男子程鵬,先騙浙江巡撫、再騙兵部尚書,最後騙了萬曆皇帝,這個程鵬忽悠兵部尚書石星,說自己對暹羅十分熟悉,可以作為使者前往,騙了萬曆皇帝十幾萬兩銀子後便出海了,出海後,便再也沒有了消息。
大明在第一次援朝之後,就開始了籌備滅倭,而且製定了極為周詳的計劃和時間表,比如下旨給了朝鮮,讓朝鮮準備隨大明出戰朝鮮以人不習下洋事拒絕了朝廷的命令。
暹羅太遠,琉球那時已經被倭國全麵入寇,最終滅倭之舉,在精算的風力下,終究不能成行。
萬曆皇帝是非常想要滅倭的,他一個擺爛大王,對諸事都漠不關心,但對滅倭之事,總是親力親為,可當時大明國力已經開始衰弱,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做成了。
“幾十年就就幾十年吧,朕吃好喝好,爭取活到那個時候。”朱翊鈞開了句不太好笑的玩笑話,繼續說道:“先生有何奇策,細細道來?”
張居正站起身來,來到了職官書屏麵前說道:“臣以為滅倭之事,急不得,急不得的原因有幾點:其一,大明水師已一百五十餘年未曾遠渡重洋,當下的水師戰力仍然不足;其二,我大明舟車勞頓至倭國乃是疲兵,而倭寇以逸待勞;其三,倭國九百萬口,兵甲二十萬有餘,需多少強兵可滅倭?仍需振武。”
“此為急不得。”
“若是要滅倭,臣有長策,還請陛下聖裁。”
“先生請講。”朱翊鈞十分認同張居正的滅倭急不得的說法,嘉靖年間鬨倭患,萬曆年間兩次入朝作戰,都是打的倭寇,若是好打,曆史上好大喜功的萬曆皇帝就做了。
“臣有《搗巢掃穴滅倭長策疏》。”張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
朱翊鈞看完之後,讓張宏謄抄一份,放到文華殿偏殿的第四個櫥窗兵學之中,後人不會,可以照著抄就是了。
張居正這個滅倭長策,在朱翊鈞這個壞到流膿和王謙一丘之貉的皇帝眼裡,也有點惡毒了。
“大明不知倭國島情,水文地理一概不知,如何滅倭?”張居正端著手說道:“倭國多閩廣兩省之人,可以策應,周旋,詢問島情。”
“臣請命,準許商舶前往倭國,搜集情報,以供滅倭使用,準許大明商賈在倭國設立各種商行,分頭派人赴倭國各地,地理測繪,山川河流,沿岸兵力部署等,既可掩人耳目,也可供調查費用。”
朱翊鈞明白張居正的意思,商賈做間諜細作,探查倭國大小之事,他眉頭緊皺的說道:“此事不宜張揚,隻需一人細心整理送至京堂,但是這人選,朕著實犯難。”
“鬆江孫氏孫克毅,累受國恩,此事交給孫克毅可行。”張居正既然開口,那自然有人選,而且還選到了一個鬆江首富孫克毅,孫克毅這個首富,可是憑借朝廷政令大風,讓孫克毅做這個臟活,最為合適。
而且孫克毅還是個海商。
孫克毅樂意不樂意?他的根基在大明,他不樂意也得樂意,而且張居正專門去信詢問過鬆江巡撫汪道昆,孫克毅這個人,是願意為大明效力的,而且是真心實意的,不是畏懼朝廷威罰。
當年倭寇入寇鬆江府,不是海防同知羅拱辰救援迅速,恐怕孫克毅等不到徐階倒黴的那一天,就已經全家死於倭寇手中。
滅倭,在大明具有廣泛的民意基礎,這可不是朝廷的一廂情願,東南沿海遭受倭寇襲擾數十年,家家有血債,戶戶有死仇。
兩廣的勢要豪右、縉紳巨富們,殷正茂說要銀子平倭蕩寇,雖然一萬個不情願,還是接受了納捐,把錢拿了出來,刀子放在他們脖子上,隻是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平倭的確得幫幫場子,否則平不了倭寇,倭寇真的殺你全家。
“嗯,如此,先生接著說。”朱翊鈞眼前一亮,張居正從來不會無的放矢,既然皇帝說要滅倭,他就會悉心籌備,而不是讓陛下的政令如同那鏡花水月,一紙空文。
張居正看著堪輿圖繼續說道:“如此至少十餘年的時間,那這十餘年的時間,難不成就這樣空耗著嗎?當然不是。”
“倭奴賊酋織田信長,背道逆天,虐用其眾,聞各島憤怨已非一日,各島大名聯合圍困賊酋已經數次,然皆不能成行,聯合倭國反對織田家的勢力,利用他們之間的內部矛盾,是個不錯的主意。”
裡挑外撅是讀書人的本能,被動技能,張居正當然會利用內部矛盾分而化之,逐個擊破的道理。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探查敵情這十餘年的時間裡,不僅僅要厲兵秣馬,還要不斷的在倭國內部扶持各種一揆,也就是民亂的各種魁首,讓倭國自顧不暇。”張居正的裡挑外撅,可不僅僅在頂層建築,還有地基。
一揆是倭國的起義,活不下去就造反,倭人也是如此,那麼扶持各種魁首,小事化大,大事倍之,就是張居正這個策略的肮臟之處,而且要放大各種矛盾,放大的手段張居正手裡一大把,畢竟大明讀書人最擅長的就是擴大化了。
王崇古掏出了一塊方巾,擦了擦額頭的汗,一想到當初自己是張居正的政敵,就沒由來的出了一腦門的汗。
張居正這個玩法,彆說倭國了,就是大明都得玩死,跟張居正做政敵,那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朱翊鈞思慮了片刻,眼前一亮說道:“好好好,先生請接著說。”
“這十餘年時間裡,除了裡挑外撅之外,則是培養親慕友人,倭國近九百萬口,要是殺哪怕把大明東征軍卒的刀都砍完了,也都要卷刃,所以這些個友人,以夷製夷為宜。”張居正補充道:“這些個親慕友人,在大明攻伐之前、之中、之後,都能發揮作用。”
“攻伐之前,可以為我大明商賈探聞提供便利情報,攻伐之中,可以為我大明提供倭奴賊情,清楚其動向,在之後,則可以以夷製夷,用倭人治理倭人。”
“親慕友人。”朱翊鈞搖了搖頭,張居正這說的太好聽了,其實就是培養倭奸。
此時的倭國,仰慕大明的倭人,可不在少數,這又和大明商賈在倭國活動,相得益彰,張居正的滅倭計劃,突出了一個謀而後定,突出了一個環環相扣。
張居正其實也是長期實踐總結出來的,這些個招數,都不算稀奇,詭詐就詭詐在,這些招數要統統要用在倭國的身上。
“倭國倭人矮小,自古便泛舟至大明度種,期許長高,但是倭國船小力弱不抗風浪,則準許倭女入明度種,但是來了,便不能回去了。”張居正的聲音有點低,他也知道,自己作為當國首輔,太傅帝師,當著皇帝的麵兒,教小皇帝這種招數,實在是有點太歹毒了。
張居正這最後的毒計,就是人口買賣,而且是專項的女子買賣。
倭國度種由來已久,但是倭國船很難到大明,把女人都拉到大明來,一來緩解大明男女數量不平衡,二來則是給倭國換個種。
隻要朝廷默許,大明逐利的商賈們,怕是要倭國的女子掏空才肯罷休。
倭國連倭人都不存在了,那還有倭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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