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起來吧,老哥哥在哀家這兒,不需要使這麼大的禮。”秦王宮內東北角,一處僻靜彆院裡,滿頭白發的李正罡,此刻正對著一位年歲相仿的老婦人跪伏著。如果不聽她話中自稱,少有人能把這身著素麻長袍,淡妝少飾的慈祥老太太與秦國王太後這個顯赫身份畫上等號。
“謝太後。”彆看李正罡一把年紀,起身的動作卻麻利得很。他把李沛文的信拿了出來,向老太後呈遞了過去,隨即恭敬地垂手立在那兒候著。
“老哥哥,沛文這孩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如我子侄一般,如今與我兒在唐都一同蒙難,想是天命要李家再陪我們渡一次劫了。”看了一眼那信,太後竟是出乎李正罡意料之外地平靜,說出的話聲音雖輕,卻字字堅定。
“一定要抓緊找到牧之那孩子,這次事情肯定不簡單,李家這個世子太重要了,李家不亂,大秦就還有希望,李家要是出事了,這撐起大秦半邊天的柱石可就倒了。”太後繼續說道。
李正罡望向太後的眼神有些濕潤了。她的兒子大概是死了,孫女也失去了消息,社稷危在旦夕。就是這樣的一個關口,居然還句句為李家著想,還惦記著世子的安慰。想到這裡,他胸中輔佐先王征伐天下的那股勁兒被激發出來了,渾身一震,須發齊張,聲含真氣有如銅鐘般滾滾而去。
“是,太後,老夫定以李氏全族之力,禦外敵,守國門,護我大秦平安!”
“另外,若是尚有餘力,還勞煩老哥哥幫我尋尋我那大孫女,她與國舅如今若是還活著,一定會儘力尋我們聯係,要是能把他們找回來,也算是老身的福報了。”太後看見老將軍這個樣子,心裡稍安幾分,略微頓了頓,又對補了一句。
“您放心吧,老七還在天玄城。”
後宮畢竟不許外臣入內,李正罡這次也是憑著自己那當世一等一的輕功避開了大部分守衛,又亮出先帝所賜如朕親臨的金牌最終見到了太後。方才把正事速報了,便又化作一股勁風離開了宮城。
太陽升起來了,秦國百官受召齊聚在朝堂之上,此刻都因李相傳信之事而大為震驚,見遲遲沒有人升殿主事,便一群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一些在清早就知曉底細的李家嫡係,知曉茲事體大,一個個沉默著肅立在那兒,不與旁人交談。
“王太後駕到。”隨著內侍高高的一聲,老太後由一個嬤嬤搭著手,在小黃門和宮女的簇擁下走了出來,拄著龍頭杖坐在了秦王禦座之上。
見到太後現身了,那些懷疑此事真偽的臣子們,心中都是一顫,他們方才還以為這不過是未證實的謠言,詢問李家那些人又沒得到答案,此刻看來,大王駕崩於唐都之事果真屬實了。
望著下麵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幾位須發花白脊背不住顫抖的老臣,太後不免有些恍惚。畢竟自己也有十數年沒有到前朝來過了,過半的麵孔都已經陌生,那幾個哭泣的上次見還是正當青壯,而一些老家夥的麵孔已經不見了。她很快藏住了那一絲黯然之色,用手中杖尖點了點地麵,壓住想要發顫的聲音,對著眾臣說道“諸位愛卿平身。”
“謝太後隆恩。”上百人齊聲謝恩,但往日整齊劃一的聲音,此刻顯得有些雜亂。
“想必大家都已知曉,大王與使團在唐國被奸人所害了,此刻能看到諸位股肱齊聚,哀家心裡還是欣慰的,打算對你們講幾句要緊話。”太後說著話,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而後突然問道“小呂子呢,怎麼哀家沒有看見他?”
太後口中的“小呂子”,便是當朝兼管禮部、吏部事的呂道然呂大人,已是朝中實權最大的重臣之一,位同副相。但此刻在老人家口中喊出,仿佛他還是個孩子。許多年前,李沛文還是李家世子,與當時的王太子一同讀書,而呂道然作為李沛文的侍讀書童,自然沒少陪著一同入宮麵聖,那時的小呂子聰明機靈,辦事得力,深得太子與少主歡心,再加上口舌如簧,也讓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小書生。時過境遷,呂道然已然是麻雀變了鳳凰。因其在李家特殊的身份,與家主亦師亦友甚至情同手足的關係,再加上並不弱於李沛文幾分的學識,也讓大家也都把他看做李家“文道”一支僅次於家主的第二號人物。
“稟太後,呂大人方才悲傷過度,哭昏了過去,現在殿外由太醫診治,想必過些時候便能入殿麵見太後。”禮部的一個官員答道。
“唉,這孩子,這個歲數了還不懂節哀的道理,也是難為他了。”太後歎氣說道。揮手讓侍從出去看看,自己對著眾臣又說“他是副相,如今沛文等人出了事,哀家要說的話還需他也在,諸位愛卿請稍安勿躁。”
“來了,來了,呂大人回來了。”剛才出去的侍衛攙扶著一個人從殿外走了進來,正是被太醫給喚醒的呂道然。此刻他麵色慘白,頜下的胡須被涕淚沾染得有些淩亂,頭上的簪子已經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已有了幾縷銀絲的長發披散著,明顯是還未走出悲慟的情緒。此刻目光有些呆滯,直到發覺太後坐在龍椅上,便如同見到救星一般,眼中淚光瞬間泛起,一把推開扶著自己的內侍,一路膝行著直到太後麵前。兩側有護衛見他舉止莽撞瘋癲,唯恐傷及太後,便攔在了前麵,紛紛伸手去扯他的雙臂。
“你們都下去,不要對他動粗。”太後出言阻止了護衛,向著爬過來的呂道然伸出了一隻手。呂道然此刻已然到了太後近前,匍匐在老人膝下,又是一陣慟哭。太後傾了傾身子,那伸出去的手輕輕拍在呂道然的背上,對他不住地輕聲勸慰。
“好啦,好啦。孩子,彆哭了,振作起來,振作起來……”
“太後,太後,太後啊!大王和家主被害,此刻我心如刀絞,難以自製,請您老人家恕我失禮!”呂道然向後跪爬了幾步,仍是伏在地上,用抽噎不止的聲音對太後回道。
“小呂子,哀家知道你對大王、對你家主的一片真心,哀家何曾不是一樣心痛!但此刻大秦更需要我等振作起來,不是傷心難過的時候,我們可還有天大的坎要邁過去呐!”太後此刻被呂道然所感,也是有些動容,言語間明顯也有些難以抑製的悲戚,不似方才那般淡然。
經過了再三撫慰,呂道然總算被人架起,安置在一張椅子上,此刻太後再度用杖敲了敲地麵,示意大家肅靜,而後也不用攙扶便站了起來,向著百官喝道“如今國君罹難,數位重臣也已然殉葬。賴祖宗積德,太子聰慧,可畢竟年少德寡,小肩膀恐怕扛不住這千鈞重擔。哀家自今日起署理國政,眾愛卿更需集思廣益,精誠團結,請諸位與老身共赴國難,以命相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千秋基業毀在我們手裡!”
聽得此番言語,大臣們瞬間跪了一地,齊聲高呼“共赴國難!舍命護國!共赴國難!舍命護國!”
太後隨即發布了攝政之後的一係列命令,除了天玄城之事不核實之前暫時不要公布之外,還臨時安排了幾個副職去署理六部的公事。最重要的是把呂道然直接按在了丞相的位置,六部日常均放權於他,唯有策動大軍需請示自己,其餘均可便宜行事。諸事安排已畢,老人家額頭早就見了輕汗,宣布散朝之後便回了寢宮歇息。
側臥在榻上,因勞累而使得氣色有些萎靡的太後喚了隨侍嬤嬤進來,自懷中掏出了一塊溫潤的玉牌,上麵的天然紋路隱約現出了四海九州的圖案。她撫摸著這玉牌說道“這是我大秦世代相傳的山河令,是先帝臨終前交給我的,據說乃是西祁仙人傳下,共有九塊,藏於身負天命之人的手裡,持此令者可受天道護佑,逢凶化吉。先帝駕崩前,曾至西祁山以此令占卜,知我大秦數十年後有一劫難,想必應在當下。”
喃喃至此,太後抬眼看向那位侍女“淩兒,四十年前那個冬天,你被人放在在王府門前。這些年雖名為主仆,我卻視你如女兒一般。如今大秦遭難,其中內情應該不會那麼簡單。不僅外有強敵,恐怕還有國賊未露馬腳。我那孫兒還未定性,哀家也不見得能護佑他多久便會去尋先帝了。想來想去,我竟不知要把這至寶傳與何人!眼下為防萬一,我就將此物交於你保管,若大秦過了這個坎兒,便將它交予新君,若新君不成,山河易手,你便持此物去尋天下間能複我社稷者投之!”
說罷,太後將這枚玉令裝入錦囊,輕輕地放在了淩嬤嬤掌中,又用手將她的指頭蜷起,握住了那個錦囊。輕聲又說“我累了,要休息一會兒,你先下去吧。”
淩嬤嬤自始至終一言未發,隻是點了點頭,將那寶物揣入懷中,又幫太後蓋上了薄毯,輕輕地退了下去。回想起方才太後這番有如交代後事一般的話語,在她沉默的外表之下,其實早已激起了千層波瀾。
這四十年來她在王侯大院中,從一個被遺棄的繈褓嬰兒慢慢成長為當朝太後唯一的貼身侍女。那些旁人聽過的傳過的故事,在她這兒都是親身經曆過的,那些連高官貴胄都不曾見識過的深宮秘事,也不過隻與她隔了一層薄薄的紗。這世上大多沉默寡言的人原本都一樣,隻不過是不想聽,不願說而已。但偏偏從來都是事與願違,越是不說,越被人誤會成擁有守口如瓶的美德,就會聽到更多旁人聽不到的事情,誤會與時間慢慢結合得越來越深,這些人便越來越沉默。
淩嬤嬤就是這樣的人,她也是個知恩的人,知道自己這條命是太後給的,否則早在四十年前就成了一條凍死在臘月清晨的小小冤魂了。所以太後所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認定是這世上唯一的真理,太後所交代的每一件事,她都當做是自己唯一的使命。從她懂事起就是這樣,幾十年來也初心不改,早已成為了深入骨髓的觀念,雖然說的話比宮裡所有的人都要少,但做的事比所有人都多。她就像太後的影子,主人大半生的波瀾她也都一同經曆過,太後那些擔憂,那些期望她也都比任何人更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