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一頂宮轎停在了城西呂宅。那個一早出去安排事情的年輕仆人此刻已經候在小院前,替主子賞了幾位轎夫茶資,便弓著身子把那位在殿上哭多了明顯是提不起精神的呂大人給攙了出來,進院時腳尖順帶一勾,就把門給關緊了。此刻若有人扒著牆頭往裡看,就能發現院裡已經站了五六個人,這些人披著深色鬥篷,都垂著頭恭敬地向著主屋的方向拱手行禮。
“見過主人。”幾個黑鬥篷低聲齊道。
呂道然站在台階上,這時他哪裡還有一絲萎靡,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攝人的危險氣息。長發披散無風自動,眼睛微微眯著,精光流轉掃視著眾人的麵容。
“許給你們的事我會儘快安排,大事初成,你們是首功。”環視一周,呂道然輕輕對幾人說道。
“謝主人,全賴主人運籌帷幄,我等不敢言功。”那些人聽到主子誇獎,再想想之前許諾的那些誘人的獎賞,一個個都把腰直了一直,興奮地衝著階上那道身影一起謝恩。此刻若是那守著唐都赤鸞門的章普在此,定會一下子認出,這為首兩張臉居然就是那日以金餅子賄他開門的秦商。
“有功就是要賞,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太後今日已將相權儘交於我,這樣的好事你們也跟著沾沾光,這樣吧,賞金再加一倍,正午之前我會派人送去家中。”
聽得一句話就把這原本就豐厚的賞賜翻了番,這幾個黑鬥篷又驚又喜地愣在了當場。見此情景,一直候在邊上沒動的小仆人此時趕忙提醒“都傻了嗎?還不快謝恩!”如夢方醒的幾人趕緊朝著主子跪下,一邊磕頭一邊說著各種吉祥話。
呂道然瞟了一下說話的小仆人,身形忽然向麵前伏著的幾人掠去,右手在每個人的頭頂都輕輕地按了一下,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然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連姿勢都沒變,仿佛原本就沒動地方。
“嗬,既是賞大於功了,你們總歸要再多付出點才是。”呂道然看著下麵一動不動的幾人,冷冷地笑了一下,隨後便轉身向房內走去。小仆人被主人剛才那一眼給掃得一哆嗦,此刻正分神在心裡揣摩著那眼神是什麼意思。見主人轉身,就條件反射地要跟上。忽聽屋內傳出了呂道然的聲音“收拾完了再進來。”
“啊?”小仆人一愣,還沒等思考要收拾什麼,就猛然看見院中數個身影下麵,流出了許多黑紅的血液。方才謝恩的那幾人就那麼跪著,已然七竅流血而亡。這恐怖情景把他嚇得腳下一顫,幾乎就要跌倒在地,但心中一想主人的命令,隻好又硬著頭皮強打精神去收拾院子。
“你怕什麼?他們可是拿了值兩條命的賞錢,一半用功勞抵了,另一半便是為妻兒換了一生榮華太平,懂了嗎?”呂道然今日心情明顯不錯,居然有空給仆人講道理,這要放在平時,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是,主人是為他們好,他們做事也是為了妻兒富貴,主人這般天恩,他們本就該拿命報答才是。”聽出了主子的情緒,小仆人壯著膽子順著話不住恭維了起來。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此刻李家大院上下正是一片愁雲慘淡。偌大的正堂中此刻隻剩李正罡和兩個李沛文的堂兄弟在等候。李正罡盤腿坐在太師椅上,雙眼微閉運著真氣。其餘兩人一個老實地坐在左側下手,眼睛望著手中端著的茶盞出神。另一個則是來回踱著步,一會焦急的抬眼望向門外,一會又看看打坐入定的老人,自己一聲接一聲地唉聲歎氣。
“我說四叔,這一大早就派出去尋找世子的那隊人,直到現在還沒有傳回任何消息,您老怎麼還練上功了?”終於,他忍不住這安靜了,衝著李正罡問道。
“振武,彆吵著四叔。”那個端茶盞的中年人皺了皺眉,開口阻止自己兄弟那略有不敬的問話。
“四叔,您倒是說句話,實在不行,我也不在這等著了,也去外麵找找牧兒。”李振武原本就是兵脈一派的外功高手,脾氣火爆得很。整個李家除了李正罡之外,就屬他傳授自己這個世子侄兒武功最勤最多。這些年來,平日裡隻要沒有軍務,便經常帶著李牧之練馬練箭,四處遊獵,對孩子陪伴這一點上,連身為親爹的李沛文都甘拜下風。此刻兄長遇難,大侄兒在府外又可能遇到危險,自己還被四叔他老人家按在堂上等信,簡直是要逼瘋了他。
見李振武不聽自己的阻止,對麵的那位中年人有些鬱悶,但自己畢竟比他年長,又不好發作,隻得再次開口“振武,你聽四叔的話,咱們在這裡候著就是。”
“沛霖,你彆他娘的婆婆媽媽,誰不知道牧兒這個世子若是出了事,接班兒的就是你家那個小子!鬼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原本李振武就一肚子急火,此刻聽李沛霖在一旁磨磨唧唧淨說些不疼不癢的話,一下子火冒三丈,衝著他大吼起來。
“唉,振武,休要胡鬨,兄弟間怎能說這樣的話。”一直運功靜坐的李正罡此刻睜開了眼,歎息了一聲對著二人方向說道。雖說那李沛霖的兒子確實是李家世子的第二順位繼承人,而李沛霖也因此確實有些妒忌自己的侄兒。但李振武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樣的話,也實在有些不妥。
被李振武給氣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李沛霖此時聽了自己四叔開了口,連忙抱怨“四叔,您老人家給評評理,振武這說的是什麼話,牧之那孩子如今下落不明,我這個當叔叔的豈能不著急?”
“你他娘的……”
“住口,你給我坐回去。”老爺子見李振武這個莽漢又要開罵,頓感有些頭疼,瞪了他一眼嗬斥道。
見四叔動了真火,振武再是魯莽也隻好壓住了脾氣,憤憤地坐回了右側的椅子上扭頭不看沛霖,又大大地欸了一聲,把一隻鐵拳砸在了桌麵上,直震得茶盞中的水都灑了出來。
李沛霖今日也算是秀才遇到兵,自己這個堂弟自小就性如烈火,後來練的又是一門霸道無比的外家武學,喚作“四象厲火刀”,在戰場上與人對戰時向來是以命換命的打法。功法與性格相輔相成,因此平日發起瘋來連大哥李沛文都拿他沒辦法,可以說是李家上下,除了李正罡沒人能輕易降住這個愣頭青。好在此刻也沒有旁人,即便被這家夥吼個灰頭土臉也不算丟麵子,畢竟除了幾個長輩和家主,兄弟間沒被李振武罵過的也不剩幾個了。“他沒文化,不讀書,我不能跟他一般見識……”於是乎,他自己心裡這樣暗示著自己,端起了有些涼了的茶,繼續低頭數著盞中漂著的一片片嫩綠的芽兒。
李正罡被他們這麼一鬨,此刻也沒了打坐的心思。其實老爺子也是有苦難言,畢竟自侄兒沛文當上家主這十年以來,無論家事國事,都被這個天生的當家人給料理得明明白白,兄弟間也都很是服氣這個大哥。而李正罡這一輩的老家夥們,更是樂得清閒,紛紛離開喧鬨的秦都,返回到山中祖宅修身養性去了。他曾考驗了振武許多年,最終還是不放心把武脈衣缽傳給這個愣頭青,這才決定留下來親自培養侄孫成材。沒想到自己一把老骨頭,此時卻被趕鴨子上架,在這個山雨欲來之時重新成為了李家的話事人。
去往唐國的使團中,包括團長李沛文,足有半數都是李家族中翹楚。畢竟這十五年一遇的天下盛會,有資格陪王駕出訪大唐本身就體現了自身在官場的重要地位,無論在朝堂還是家裡眾人為此都是爭破了頭。如今這個局麵,直接就把李家的中流砥柱給一勺燴了。留守家中的都是些相對能力平庸的泛泛之輩。
就拿此刻分列老人左右下手的二位來說,沛霖屬於文道這支眼下地位最高的人,在太學中任職,卻能力平平,隻算是個有些迂腐的教書先生。而振武原本也是有資格去唐國的,隻不過沛文怕他那個脾氣會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煩,好說歹說把他勸在家裡,美其名曰父親離家,世子年輕,全賴他這個當叔叔的約束教育。被帶了高帽的振武腦子一熱就答應,等反應過來使團已經出發數日,自己就算再氣惱也不能追過去了。今天一早李正罡派了整隊家族精英護衛出去尋找世子時,振武也搶著要去,但還是因為脾性過於暴躁,老人怕他橫生事端,就給強行留了在宅內。憋了幾個時辰,彆看對於沛霖算不得什麼,但振武幾乎要憋壞了。
“四叔,我去解個手。”大眼珠子一轉,剛坐了兩分鐘的振武起身說道。
“不許去,彆想偷偷溜出去。”他這個小心思哪能瞞得了老人,眼皮都沒抬就給他懟了回去。見得他吃了癟,對麵的沛霖差點沒憋住笑,隻好咳了幾聲以作掩飾。振武不敢違背四叔,便又要對著笑他的沛霖開炮。
還沒等他張口,忽然就聽一陣雜亂從前院傳了進來。李正罡幾十年的內家功夫可不是白練的,雖然還離著數十米,隔著幾進院子,但他已經分辨出了六七個人的腳步與聲音,一下子站起身來,向著屋外走去。
“牧兒回來了!”振武見他四叔這般動作,明白肯定是自己那大侄兒回來了,若是仆人做事弄出的響動,老爺子哪有心思理會。趕忙扯著後知後覺的沛霖跟了出去。
“法隱禪師,今日大恩,晚輩沒齒難忘。”二人被眼前的景象給鎮住了,隻見滿頭白發的四叔此刻正對著一個老和尚抱拳行禮,言語中十分恭敬,身邊跪著的正是叫全家牽掛了許久的世子李牧之。這孩子渾身衣服都破了,有幾處明顯是被兵器傷到的地方隱隱有些血跡洇了出來。另外花池子邊上還躺著兩個已經看不出麵容的血葫蘆,此刻正被幾個李家仆人托著後脖子喂水。
“不必多禮,今日送回你家世子,隻當了卻當年恩情就是。”那老和尚隨便對李正罡揮揮手,然後又用下巴指了一下對著自己跪著的李牧之,小聲說道“娃娃,老衲今日救你一命,來日若再有緣相遇,你可要念我些恩情……”說罷嘿嘿怪笑了幾聲,就在眾人眼中留下了一道殘影離開了。
“這是……踏雲訣……”李正罡被那和尚的身法給驚住了,他當然認得這門功夫,因為在李家祖宅密室中就有這一套功法,他自己也修行了快五十年。但就算是全力施展起來,速度恐怕都比不上剛才法隱禪師的三成。恍然間,他又想起那個家族裡的傳說,與剛才老和尚口中的“了卻恩情”兩相映照,自己仿佛明白了什麼。
“四爺爺,我爹他真的……”忽然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拉了一下,老人回過神來,看見世子此時仍是跪著,一雙眼睛裡充滿了悲哀與懷疑的意味正望向自己。
“孩子,起來說話,你爹還有其他叔伯們確實在唐國出了大事,如今細情咱們還不知道,但應該是凶多吉少了……你可要……”被孩子這麼一問,老人心裡特彆不是滋味,便敷衍了一下就要安慰這個可憐的孫兒。
“害他們的,是不是跟剛才想殺我的是一夥壞人?”世子此刻卻變得出奇地冷靜,問出了一個讓大家冷汗直冒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