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當孫維放了腋下被他夾得半死的黃琬,隨著搖搖晃晃的馬同六來到後園之時,便被眼前的景象給瞬間震住了。在他麵前,可說得上是他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的人間地獄!隻見四五十個身上帶傷的黑衣朔州兵,正在一片虎賁卒中挨個補刀,然後使勁割下他們的頭顱,提著頭發丟到園子正中的水池裡去。而那原本半畝大小的人工假山下,原本養著的錦鯉早就不見了,水麵上浮浮沉沉飄動著的,居然全是人頭!
“大人!”這五六十個兵瞧見馬同六和孫維一行人走來,便齊齊拋了手中活計,紛紛跪在無頭屍體旁,向著這邊行禮,他們一個個頭都深深垂在拱著的雙手後麵,顯得既疲憊又恭敬。
孫維頓住了腳步,先是看了身旁的馬同六一眼,見他也正微微向著自己躬身,便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內心的震撼,衝著眾人揮揮手,用一種儘量平和的語氣說道“諸位,繼續吧。”
他站在那裡,眯著眼睛向四周打量。隻見那些被砍了頭的全都是虎賁卒,他們身上的重甲正由另外一些人從屍體上扒下來堆到牆角,略略一估,起碼已有五百副以上。而水池另一邊的屍體將近一倍,全都是穿著輕便黑衣的朔陽兵,他們當然沒有被淩辱梟首,而是規整地一個個挨著摞在那兒,碼得和院牆一般高。
“大人,叛黨死於烈火者三百餘人,餘眾亦儘死於刀劍。隻是……我方傷亡極為慘重……除了王老王之外……一千四百人隻剩下您眼前的這二百多兄弟了。”馬同六見孫維一直不說話,便開口主動報了戰績。
孫維再次暗抽了一口涼氣。我的天啊!七百虎賁卒被燒死一半,剩下的想必也都身上帶傷。可就是剩下的三百多個傷號,居然還足足耗死了己方一千多名精銳!眼下那個帶頭安置赤硝泥卻出了問題的王千戶已經成了死人,剩下一個馬同六雖然也有責任,可到底人家將功補過,拚著滿頭滿身的重傷,率手下圍殲了七百虎賁卒。此時此刻大家都看著,也不能明著去質疑,否則將來誰還肯去賣命?
“為了誅殺叛黨,他們都是朔州的好漢,是我大唐的護國英雄!等此事安頓,我必將上表為弟兄們請功追賞!”孫維把手搭在了馬同六的肩上,大義凜然地鄭重說道。可不料隻是這輕輕一搭,馬同六竟然悶哼一聲,軟倒在地。
“你……”孫維瞧了瞧自己的手,麵露慚愧,心想莫不是自己不小心觸了刀傷?便作勢去扶。但這時馬同六身側那個兵快了一步,用肩膀將他架了起來。
“大人見笑了,屬下隻是有些失血脫力,不必掛記,您請移步暖房,太子的屍首和白化延都在那邊。”孫維瞧馬同六滿臉像是爛泥地,渾身跟血葫蘆似的,哪裡還能隻叫個失血,簡直就是血竭了!又被他這麼一提醒,連忙安撫道“院外我安排了醫官,你且速去。這邊不用你,我喚他人引路便是。”
兩個孫維帶來的兵攙住了馬同六,將他帶出去治傷。而原本架著長官的那個黑衣小兵則是低頭弓腰,接了班在前頭領路。眾人穿了屍山血海,來到了假山之後,原本暖房應該在的位置。之所以說是“應該”,並不是因為那暖房生腿跑了,而是此時這裡已經然燒成了一片廢墟,粗大的房梁砸在殘磚破瓦中間仍冒著煙。孫維定了定神,心道這兒倒是燒得透,是自己預計的力度。
“大人,太子和白將軍在那兒,您過去吧。”引路小兵打斷了孫維的思考,朝著暖房基座左側的牆根比劃了一下。隻見那兒正有七八個人,在圍著什麼東西看。
孫維點了點頭,領著身後隨從走了過去。那幾個人瞧見是孫維,便也都齊刷刷地跪了,由為首一人報告道“大人,我們奉命看守白化延與太子屍首,在這等您親自動手。”
“動手?動什麼手?”孫維疑惑地撇了他一眼,然後扒拉開擋在麵前的幾個人,借著火把朝他們身後看去。
“不,不是說要把白化延給您留著……”
當這句話在身後傳來時,孫維已經看見了麵前那兩個躺著的,全身焦黑的人形。左邊的那個身高臂長的正是白化延,鎧甲上布滿了炭灰,盔纓和披風也沒了,臉上和手上全是燒灼的痕跡,此時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孫維走上前去,輕輕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按在脈門上品了品。接著就伏身在白化延的耳邊輕聲喚著“白將軍,白將軍,醒來,我來救駕了。”
按他心裡想的,就白化延那個脾性,此時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有所反應,不過當然不是感謝他的援手,而是恨不得把他給千刀萬剮了。但孫維敢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方才已經探過,白化延不僅已是氣若遊絲,而且脈象紊亂虛弱,可以說隻靠一口真氣吊著才沒歸西。可孫維連著喚了三四聲,這白化延就跟死了沒什麼區彆,彆說睜眼報仇,就連指尖都沒抖一下。
“大人,據最先趕到的兄弟說,他們到的時候白化延就已經不省人事了。推測應該是火起時,為了救太子,叫烈火給燒得閉了氣。”在一旁候著的帶路小兵說道。
“什麼?居然是這樣?”孫維十分驚訝,隨即又立刻想通了關節。己方一千多名精銳幾乎是以四比一的戰損才殲滅了虎賁傷兵,若是白化延沒有變成這樣,而是從一開始就參戰,那恐怕再來上五百八百人也未必能拿下他們。這也不是說白化延可以以一當千,主要是這樣的防禦戰中,若是他親自指揮並獨當一麵,那虎賁卒的士氣和發揮定然會成倍的增加。
孫維的腦子快速地轉著,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也就是說這個院子裡唯一猜到內情的,就剩那老黃琬一個人了。並且眼前重傷的白化延,自己也不是非要殺了他,反而可以利用他昏迷不醒這件事,將城外的數千虎賁旅暫時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而且就算他醒了,也不可能馬上恢複,隻要把他軟禁控製住就是了。若是自己手裡有這張底牌,以後不論是跟秦國,還是跟宮裡的錢後對話時,都會變得硬氣許多……
“黃琬呢?把黃琬給我帶來。”
隨著孫維的呼喊,兩個手下攙著麵露懼色的老黃琬來到他身邊。還沒等孫維問話,這老先生竟是搶先一步又跪下了,隻不過並非衝著孫維,而是朝著另一具蜷縮著的,已經被燒的看不出樣子的焦屍膝行而去。滿地的灰被他拖蹭得漫天揚起,引得周圍眾人紛紛掩住口鼻倒退避開。因此並沒有人注意到,在他擦過平躺不動的白化延時,手指快速地在他護臂之上點了兩下。而在這之後,白化延平躺得便更加僵硬,甚至原本還依稀流露的氣息與心跳,都似乎在漸漸消失,仿佛隨時要咽氣了一般。而待到眾人撂下袍袖,卻隻聽“殿下!殿下!殿下!”三聲淒慘的悲鳴後,黃琬的身子驟然倒在焦屍身側,也不省人事了。
“哎,我說你……唉,來人,把這兩個活的弄走,弄醒一個是一個。”孫維被黃琬這驟然的昏倒給搞的措手不及,便有些氣急敗壞地指揮著手下將白、黃二人給抬去問醫。接著費力地撩起自己的長袍下擺,要去探那焦屍的清楚底細。
“大人,請坐。”正在這時,那個之前帶路的小兵不知道在哪兒弄來了個小馬紮兒,滑溜地送到了孫維的肥屁股下麵。孫維費力地扭了扭脖子,將一張臉上的橫肉都擠在了耳朵下麵去看那小兵。
“你——不錯,新兵嗎?”他呼哧著坐下,在一旁地上拾了塊碎瓦,一邊撥弄著焦屍,一邊隨口問道。心想馬同六手下這個娃子倒是機靈,自己以前怎麼沒理會呢?莫不是誰家的親眷子弟新來吃餉的?
“您明鑒,小人鄒肖春,家母姓馬……”說到這裡,這個鄒世春聲音小了下去,但孫維已然知曉,便揮手打斷他的話,笑了聲接道“馬同六的外甥,對吧。早看你做事有條理,不像農家人。跟你娘舅好好做事,早晚也做個千戶。”
“謝大人,舅舅平日總是教我,要誓死遵隨大人,前途才有大好光明。”鄒肖春道。
這世上沒人不愛聽奉承,彆說這奉承裡還夾著足份兒的忠心了。孫維的橫肉眼瞅著就開了花,大手用力地拍了拍鄒肖春的背以示鼓勵。可這小子也許是沒長成,亦或是底子虛,竟然好像承不住他這大體格子的重手重叫,使勁地咳嗽了好幾聲,像是要把肺子都給甩出去了。
“嗐,多吃點不行?都比不過這糊巴人兒結實。”此時孫維的注意又放還到焦屍上麵,因此隻是嗤笑著打趣他一句,而沒有看到鄒肖春臉上一閃而過的複雜表情,尤其是那眼珠兒流露出來的寒光,似是兩把利刃直直地插進了孫胖子的後心。
朔陽南城門上,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持續了一刻鐘。城樓和城牆上是一千多名張弓搭箭的朔陽守軍,而甕城牆頭上下,則是站著三百名一身黑甲的虎賁健卒。他們的手裡並沒提著配發的製式長槊,甚至連提在手裡的刀都沒有出鞘,可在他們每個人的腳下,此時都至少躺著一名不住哀嚎的朔陽兵。
“時間到了,孫維呢?”站在最前麵的一名虎賁隊官有些不耐煩地衝著城樓上問道。他沒有戴麵具,臉與他的聲音一樣年輕,眉宇間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