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煙錄!
“姐夫,你怎麼能不信我呢?我怎麼會出賣姑父!”
還是在鄧宣的小院裡,此時燈火早已恢複如常,陸昆安靜地站在北窗外掃視著黑夜,身後的窗欞裡隱約傳來了陳肖抬高了聲調的反駁。就在趕走了宗朝興後,鄧宣立刻命令陸昆將陳肖帶來,因為他已經想到伍裡安將失蹤多日的陳肖特意送還絕非尋常,有些問題他必須今夜知道。
“我並沒有這樣說,”麵對著陳肖的焦躁,鄧宣的神色平靜異常,不過是簡單安撫了一句就繼續發問,“你隻需要回答我,在這段時間你到底都見過誰,他們問過什麼,你又說了什麼即可。”然後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京裡許多的人和事都太複雜了,你不過是被利用了,沒有錯。”
陳肖一時間沉默了,其實對於鄧宣這個所謂的“姐夫”,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說熟悉是因為這些年京裡與封厲的書信往來幾乎都是經他手遞送的,而那些主要陳述家事的信件往往也都是由鄧宣代筆,而封厲往往也都省些目力去看,隻叫陳肖來讀這些家書。因此對於鄧宣說話行文的語氣,甚至看待一些問題的立場和態度他都是很熟悉的。而另外的陌生感也是事實,因為這麼多年以來,他隻見過鄧宣兩次,一次是鄧宣奉旨陪同監察禦史南下融州拜訪沈侯時,另一次便是現在了。因此方才他在麵對鄧宣的問詢,尤其還是自己被“綁架”數日,還有些慌神不定的情況下,一時間情緒便有些控製不住了。
“我……我那日——”陳肖努力定了神,在鄧宣溫和的鼓勵眼神下終於開始回憶了。
原來當時全子將陳肖安排在城南李家茶館純屬偶然,因為近來城裡的數次風波,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店鋪絕大多數在關城門後就立刻打烊了,他們可不想為了貪圖太陽落山之後那點散碎錢,畢竟在眼下這個當口,正經人沒多少還在夜裡出來花銷的了。但秦國李家自然不屬於那本分行列中的一份子,所以在平凡百姓的眼裡,這家茶館的老板或許手眼通天,完全不怕惹上麻煩,店鋪照常燈火通明地開到半夜,吸引了三教九流通宵達旦地在這消遣。但若說兩國交戰期間,這秦國李家的一處據點為何敢如此高調?難道就一點顧忌都沒有嗎?其實這正是那李家掌櫃的高明之處,此地早就已經被明月樓掌握了是秦國李家的產業,因此明裡暗裡必定都是眼睛盯著。若是他們也每天也早早關門偃旗息鼓,那些眼睛瞧不到裡麵的景象,立刻便會懷疑他們在暗中搞什麼動作,因此大隊人馬找上門來也是分分鐘的事兒。與其這樣反倒不如大敞四開,歡迎一切帶著無論什麼目的的人走進來看看。這樣他們不僅可以最大限度地消除嫌疑,而且他們這些年來也暗中掌握了不少軍政部門密探的模樣,恰好也可以驗證驗證情報的準確性。甚至李家都會主動“暴露”一些安排好的情報員,假裝前來交流情報,然後在“不經意”間就與那些眼線搭上話、交上朋友。在這樣布好的局裡要是有些人功夫不紮實,言談舉止中漏出些蛛絲馬跡就更好了,通過這樣的線索,往往就會讓情報高手順藤摸瓜分析出真實的消息來。這也算是當初李正威常常教導他們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道理的實際運用。
而全子之所以恰好選了這樣一個“是非之地”也確實因為以上原因,畢竟陳肖人生地不熟,而且天玄城又如此巨大,要是叫他隨便逛逛,即便約定好了見麵地點,恐怕到時候找起來也得頗費力氣。這裡名聲在外,又是一條街上服務最周全,眼下也開得最晚的店鋪。對於常年在官胄高牆內做事,而主子偏又不喜交往的全子來說,實在沒有比這裡更好的選擇了。再一個他能察覺到己方二人身後有尾巴跟著也算頗為機警,而且他也懂得在盯梢中藏人不如將其放置在大庭廣眾最顯眼的地方,畢竟暗中盯梢的人總歸像是做賊的,明搶的膽子或許不那麼大。
鄧宣對外辦要事依靠的是陸昆那一批人,因此對待全子更像是個親近的書童,並不會將那些詭譎莫測的爭鬥告知於他。因此全子隻知道近來的空氣緊張,卻不知道為何緊張。在鄧宣吩咐他去驛站接人的時候,也隻是細細地教他如何表現,怎樣回話而已。而他把這些台詞全都記得清楚,卻沒意識到如今封厲和陳肖的處境是多麼的危險,身邊到底有多少明刀暗箭在對準他們。
當然鄧宣是清楚這些的,因此才兵行險著,沒有派得力的陸昆,而是明著叫自己的書童跑了這樣一番差事。一方麵他是要讓那些窺視者覺得自己還沒意識到危險,口袋完全可以在赤鸞門張開,輕而易舉就可以將封厲這條大魚捉進口袋,而且就算他們沒進城就意識到危險也沒有用了,這二十裡的直道沒有一處可以藏人,幾匹快馬就能將其擒回。另一方麵鄧宣自然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陸昆手下雖然人才濟濟,可總數卻並不算多。這一批人在兵部各衙門下麵平日裡就算藏得再好,也不可能完全消弭行跡,定然早已被察覺並監視到了。如果自己派陸昆傾巢出動去接封厲,錢無咎必然會派出,甚至是親領一支禁軍精銳前往截殺,到時候無非是兩個下場,要麼是陸昆等人全軍覆沒,封厲被以京城兵變之名問罪,要麼是拚著全軍覆沒把封厲給送出去,但自己今後就落得空居京城卻無人可用的下場。不論是哪一個結局,都是他無法接受,也無法承擔的。
其實在當天早些時候他也曾收到過一個匿名的便條,據全子說好像是隻很小的白鳥兒“拋”在庭院裡的,而且飛的速度極快,全子隻看見一個影兒,聽見一聲脆鳴,完全都沒時間去捉。那便條上也隻寫了一行字——“西碼頭有江離快船,人到即發,勿疑。”由於這上麵沒有落款,因此鄧宣一直猶豫這到底是誰,說的那個“人”又是誰。一直到他叫畫師按照全子的說法,花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畫出了那隻鳥兒,才瞬間意識到這東西並不算陌生,分明就是秦國李家豢養的那種信使!於是他的思維瞬間活躍起來,在這樣一個緊要的時間裡,在兩國交戰的大環境下,身為敵國梁柱的李家怎麼會給自己傳這樣的消息?接著他猛拍了一下腦門,恍然意識到現在正在進行的這場戰爭在本質上是太子為了脫離錢氏一族的控製,為了保存實力逃出京城的行為,隻不過是打著“為父報仇”的旗號而已,自己這個身在局中,甚至還是關鍵棋子的人怎麼忽略了這個!而且這信如此及時地送到自己這裡,更說明了一件事——封厲今日抵京不僅是自己和錢氏在盯著,就連李家人也在盯著,甚至明顯比自己盯的更緊,離得更近。這個字條分明就是在提醒自己,若是不能成功保護封厲安全,他們了條後路,可以將封厲即刻護送回融州,回到沈侯的保護之下。
鄧宣甚至在短暫思考後,都已經看透了對方的想法,一方麵必然是他們知道封厲是堅定的太子黨,是秦唐二十年蜜月期的見證者和締造者之一,如果在這時候救下他,定然會為兩國重續邦交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另一個原因是秦王同樣新喪,國內局勢同樣不穩,此時他們也需要封厲這樣的一位股肱之臣在唐國朝廷屹立不倒,與錢氏一族持續鬥爭內耗,以防被某一方麵掌控大權,真的趁己之危再發大軍來襲。因此這張便條傳達的消息應該是可信的,秦人的態度也是坦誠而堅定的。隻不過鄧宣不知道的是,這次行動談不上是秦國的國家行為,完全是李氏一族在與法隱和尚議定的龐大計劃中的一環而已,但行為確實如鄧宣所言,是“誠意非凡”的,連具體行動都是千裡迢迢趕來的李家大少爺親自完成,並一路貼身護送到融州去了。
而當時阿芙的羅網其實已經布置得足夠周密了,反應也是一等一的快,若非是被李牧之與薑學橫插了一杠子,太子黨的兩座柱石定會在同一天轟然倒塌。而當她憋了一肚子火回城去收網陳肖那條小魚時,卻十分驚訝地發現監視著李家茶館的那一隊人已經闖了進去,正揪著掌櫃的脖領子前前後後地大肆搜查。原來就在阿芙剛領著隊伍離開,這家店鋪忽然就走進了一個穿西北軍裝,神色緊張的大漢,同時眼睛還一直往藏人的幾個方向瞟著。由於進來對伍裡安的大範圍搜捕,錢無咎手底下這些人對穿土黃色衣服的人分外敏感,立刻不由自主地全都跟了過去。那大漢似乎察覺到了被人盯梢,快速地走到掌櫃麵前低語了幾句,緊接著又挑開門簾往後院去了。
瞧見此人行止相當可疑,幾個盯梢的人立刻便準備分出兩個去跟,其餘的準備對陳肖收網。可等到他們漸漸靠近窗邊那一排座位時,卻看見原來陳肖那處,此時竟已經被偷梁換柱了,如今不過是個體型與年歲與其相似的憨厚青年,正專心致誌地吃著麵前那盤點心。
話講到這裡,阿芙哪兒還不明白後麵的事兒。她的情緒從眼神裡隻透出了百分之一,就將麵前的整隊人都給嚇低了頭,沒半個再敢出聲的。但剛在碼頭上殺了一個立過威了,這些人又被錢無咎看得很重,因此她隻在袖子中攥緊了拳頭,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當然,前麵發生的這些事情並沒有出現在陳肖的敘述中,因為他此時已經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中,而腦海裡最後殘留的記憶就是自己的旁邊坐下了一個極為普通的客人,唯一有些異樣的是那人的眼白明顯比常人多,還用這雙有些瘮人的眼睛打量了自己幾下,緊接著自己就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醒來時,已經身處在一個陰暗的空間中了。陳肖發現自己幾乎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隻能依稀感覺身邊儘是堅硬而粗糙的牆壁。又躺了一會兒,眼睛逐漸適應了外麵透進來的散光,他這才發現所在之處十分狹小低矮,簡直像個石頭壁龕,而自己躺著的這張小床也僅僅一臂寬窄,若是躺不老實,分分鐘就得摔在地上。
“咳咳——”他試著清了清嗓子,在緩解緊張的同時也能試探一下周圍有沒有人。可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就叫他完全驚呆了,隻見一丈之外的房門猛地被推開,一群濃妝豔抹的女人托著大亮的燈燭魚貫而入。快速地填滿了整個房間。陳肖的雙眼幾乎都要被刺瞎了,大腦也似乎也再度產生眩暈,打算重新回到昏迷的狀態中去。他恍惚看到又有人抬來了桌椅櫃幾之類的家具,變戲法兒似的一股腦往這小屋子裡開始布置起來。然後是各種美酒珍饈,呼啦啦地擺滿了所有能放東西的麵兒上。而那些女人此刻也又發動起來,紛紛抄起盤盞碟碗聚攏過來,爭先恐後地撲向自己,喂食的喂食,灌酒的灌酒,雖然亂作一團,可卻沒有真的浪費一點吃食,灑掉一滴酒水。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陳肖除了能偶爾發出幾聲咳嗽,和一些不明意義的囈語之外,幾乎就像是一具人偶般被擺弄著、伺候著。那些女人也仿佛打了雞血似的,不僅喂吃喂喝,打掃屋子,甚至連他的一身衣服都扒了個乾淨,先是仔細地把所有哪怕磨損了一點的邊角都縫補好,又拿走了洗淨了撣了熏香送回來。當然留在房內的人也一盆盆地換了加過香露的熱水,替他從頭到腳地清洗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在這幾天裡,連他那些不由自主的排泄也有人不厭其煩地仔細清理好。他一開始還十分尷尬地不敢瞧她們,可隨後他漸漸驚愕地發現,那些女人不僅沒有表現出任何厭惡或疲倦,甚至表情上還明顯流露著欣喜,就像自己化身成了某種邪祟的神靈,這具肉身誰伺候的好就能獲得極大的獎賞和無上的榮耀一般。
“大概是在第四天早上。”,在對鄧宣講述這一點時,陳肖的語氣裡明顯帶著猶疑。因為他是憑借餐食的數量以及身體對睡眠的需求而估計的。在他又一次醒來時,整個屋子裡已經重新恢複了寂靜,女人們帶著滿屋子的脂粉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陳肖也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對身體的控製力也已經回來了——他心裡想著要坐起來,便果真歪歪扭扭地坐了起來。
“媽的!”陳肖趴在地上,像是隻不小心衝上了沙灘的大魚努力地扭動著。他的四肢雖然聽指揮,但是幾乎使不上什麼力氣。不過是下地這一個動作,就從那窄床上栽倒了。
“陳公子醒了!”應該是摔跤或是罵聲的效用,陳肖看到房門又被人推開了,先進來的是一雙男人的臟靴子,這令他微微有些愕然,緊接著便激動地叫道“是誰?快來扶我!你是姐夫派來的嗎?”
一個猥瑣的尖下巴與兩隻老鼠眼被他的叫嚷喊出來,鬼魅似的忽然出現在桌子下麵,笑眯眯地盯著陳肖,同時伸出了一雙與這副長相不相符的大手,將軟癱的陳肖給拖出來,重新擺放在床上,接著這人後退幾步,上下打量了陳肖半天才開口說道“不錯,應該沒什麼問題,可以開始了。”
“你……你到底是誰?我這是……在哪?”陳肖的心提在了嗓子眼,渾身不知是因為脫力還是恐懼全在微微的顫抖著問道。
“噢!噢!噢!”兩隻老鼠眼從滴溜圓變成了兩條縫,那男人故意擺出了一種驚喜的模樣,兩隻大手在胸前握在一起來回搓著,連連發出高亢的讚歎。“多麼聰明的兩個問題!多麼聰明!我很久都沒見過這麼聰明的人了!”
陳肖的身子向後瑟縮了一下,但馬上就退無可退地緊靠在了那粗糙的牆麵上,他不知道這個怪人接下來要做什麼,幾天以來的一切詭異經曆使他恍若隔世,甚至現在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活在人間,麵前的這個怪人是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我是二灰子,我是二灰子……”那怪人賊眉鼠眼地叨念著,與此同時還用手在桌麵上有節奏地拍了幾下,緊接著門外就又走進來兩個蒙著臉的大漢,將一包東西稀裡嘩啦地放在了這個“二灰子”麵前,然後快速地又退了出去。
“二……二,灰先生,您老是何方神聖!我這到底是在哪兒啊!”陳肖這一次的發問客氣得多,而且帶上了明顯的哀求,但對麵的二灰子似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麵前的包裹上,此時正用那小棒槌一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解著上麵的繩結。
“我來,我來!”陳肖強忍住了心中的恐懼,掙紮著往前湊合著,同時探出雙手,強忍著恐懼在那雙巨手裡接過了繩頭。
“噢!噢!”二灰子又快活地叫了兩聲,滿意地讓出了那明顯不適合自己的勞動,拄著桌角讚歎地說道“多麼善解人意的公子!多麼善解人意!”
“啊!”聽了這詭異的誇讚,陳肖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可他儘力掩飾的恐懼情緒還是在繩結打開的一刻不受控製地從口中釋放出來,變成了一聲顫抖的驚呼。因為他看見剛被自己打開的那個包裹裡麵,此時正有幾雙冰冷的蛇眼在盯著他,幾條紅信子也像短矛似的,直愣愣地幾乎要戳在自己那顫抖的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