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轎馬擠塞於途,絲竹不絕於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內輦轂之下,竟然還有這等餓殍遍野的慘事發生。皇上,您聽了不知作如何感想?”
朱翊鈞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萬萬沒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叫花子鬨事,後頭還有這麼悲慘的故事。王興,聽那兩個叫花子的口氣,好像是官府逼得他們離鄉背井,這話是否屬實?”
王興聽出朱翊鈞的弦外之音,似乎叫花子事件與朝廷推行的稅政有關,立刻辯解道“皇上,您這話可是有點不講道理啊!張先生執意在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其意一是為朝廷理財;二是懲抑豪強保護小民。
張先生務求國家富強,但決不橫征暴斂,為朝廷攬取額外之財。地方官吏為朝廷征收賦稅,是依法行事,誰也沒有讓他們魚肉百姓盤剝小民!”
“王興,你這是跟誰說話呢,真是個野人,沒點規矩。”馮保眼見王興這咄咄逼人的架式,讓朱翊鈞有些難堪,趕緊出來打圓場,便插話說“不過,官府收稅,隻要沒有額外征收,也沒錯到那裡。”
“馮老公公此言差矣。”
王興得理不饒人,又反駁馮保道“農戶顆粒無收,官吏憑什麼還要征收賦稅”
“不征收怎麼辦?朝廷額有所定呀。”
“嘿嘿,額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災人禍,地方官吏應及時向朝廷奏實,請求蠲免租賦。”
“王興所言極是。”朱翊鈞突然醒悟,言道“一年來,怎麼從不見山西、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員有折子上來,奏明災事。”
“這就是症結所在。”
王興義正辭嚴,繼續說道“底下的百姓,見不著皇上。官吏催收賦稅,對他們如狼似虎,他們還以為這是朝廷的主張,許多怨氣無法排泄,就會自然而然遷怒於皇上。古人講‘官逼民反’,就是這麼個理兒。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蘊含的道理,還望皇上三思。”
“王興不用再說,朕明白了厲害。咦?不對呀!你小子……”
朱翊鈞突然醒悟過來王興進宮的良苦用心,他上下打量著王興,嗤笑道“嘖嘖嘖,差點讓你給糊弄過去了,朕還以為眼前站著個禦史言官呢。你小子看樣子缺人手是假,感情今天你是來勸諫的,還真是讓朕刮目相看。”
王興嘻嘻一笑,又換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說道“嘻嘻,皇上,您可高看我了。咱們缺人手是真,勸諫隻是順嘴一說……”
“行了行了。”朱翊鈞不耐煩的打斷王興的話,笑罵道“收起你那些小心思,朕又沒怪你。得,今個既然當了一回禦史言官,朕倒是想聽聽你的意見,這地方官隱瞞災情不報,是怕誤了政績。
考成法有明文規定,地方官若催收賦稅不力,有司必糾察彈劾。因此,這些官員為了應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顧。這裡頭的情由,於法可商,於理難容。王興,說說看,朕眼下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皇上,您這可是在難為臣了。此乃國家大政,豈是我一個小小的五品錦衣衛指揮可以妄言的,您還是問那些大臣吧。”
“行了!少特麼給我裝蒜。朕讓你說你就說。”
王興聽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顧忌,但他也不想管的太寬,隻就事論事答道“皇上,考成法好不好,臣不敢胡言亂語。昨夜由於調了京營的一千兵士前往鎮壓,局勢才控製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說也有好幾萬人。這些人並不是成心鬨事,隻是想有口飯吃,對他們施加武力,終是失道之舉。
臣建議不要強行驅趕他們,先在城裡頭多開幾處粥廠賑濟,使他們的情緒安定下來,然後立即張榜告示,減免京畿山西受災數府一年的賦稅錢糧,已經強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緊急敕諭戶部,調運通州倉存貯的漕糧,解往以上州府賑濟撫恤。
嘿嘿,當然臣也打算招一批流民趕緊把毛呢廠蓋起來,這眼瞅著春天要到了,草原上就要收羊毛了!耽誤一天那得多少錢啊?不過這以工代賑的事情,皇上您不點頭,小子也不敢亂來不是!”
王興說出早已想好的主意,倒是讓朱翊鈞非常驚訝。笑道“行啊!還真是讓朕刮目相看。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小子還是個人才,說起來頭頭是道,還滴水不漏,比那些禦史言官都強。
行,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門,按你說的辦。另外,你的請求朕答應了,讓馮大伴派幾個東廠的人手給你,就用呢布廠的名義,你在十裡亭辦個招工點吧,抓緊把廠子蓋起來,可彆耽誤正事。”
“皇上聖明,謝皇上!”
朱翊鈞如此大方,竟要派東廠的人幫他招工,這可省了不少事。王興趕緊馬屁奉上,還擠出兩滴眼淚,裝模作樣的說道
“皇上,災民們一旦知道是您給了他們一碗飯吃,他們一定會奔走相告,山呼萬歲了!”
小皇帝撇撇嘴,揶揄道“少惡心人了!裝都裝不像。你這是哄孩子呢,朕又不是昏君。張先生曾多次傳授牧民之術給朕,讓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道理,還讓朕知曉君輕民重的馭國之方,如今正好用得著。
隻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度過災難,朕雇傭他們做幾天工又算什麼?行了,你小子彆在這耍貧嘴了,趕緊去辦事吧。”
“臣告退。”
王興正說要告退,忽見慈寧宮隨堂太監進來傳話,說是太後娘娘聽說王興來了,請他過去敘敘話兒,朱翊鈞一聽樂了“王興,看樣子母後挺喜歡你的,去吧去吧,朕讓馮大伴先幫你張羅著,你先陪太後好好說話,把太後哄開心點,朕有賞!”
王興心裡暗暗吐槽,李太後哪裡是喜歡自己,隻不過是看在自己幫她娘家掙錢的份上罷了。心裡雖這樣想,太後相召,王興不敢怠慢,忙跟著太監去了慈寧宮。
……
自打張居正辭官後,李太後的日子越過越清閒,每天就靠抄經念佛聽曲看戲打發時光。卻說王興走進慈寧宮,李太後已在花廳裡候著他了。
這是一間王興孝敬太後的超大玻璃暖房,既使外麵白雪皚皚,暖房裡麵卻是春暖花開,這也是李太後特彆滿意的地方,隻要天晴的時候就喜歡呆在這裡曬曬太陽。
王興進門趕緊請安,剛一坐下李太後就笑道“王家五郎,可有些日子沒來了,怎麼?不願意見我這個老太婆,嫌咱囉嗦。”
王興趕緊辯解“太後娘娘,您可冤枉死小子了。小子倒是天天想來看您。可國舅爺天天催得小子雞飛狗跳,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這不,眼瞅著開春了,要是到了四五月,草原上的羊毛送過來了,廠子還沒建好,那得多耽誤事啊!一天要多花不少錢呢。”
“嗬嗬,原來如此。怪不得打過了年,就不見你小子進宮,怎麼樣,事情辦得還順利吧?”
“托您的福,總算還是順利,建廠的地都買好了,就等著招人開工,原想著就要春耕了,小子還擔心找不到人手,現在好了,皇上都給解決了!”
“哦,皇上是怎麼解決的?”
“事情說來也巧,這兩年吧山西遭了災,城外聚集了好幾萬流民,嘖嘖,都是一幫青壯,剛剛我跟皇上請了旨,皇上答應我在流民中招人做事。”
“什麼?山西遭了災!很嚴重嗎?這張四維是怎麼當首輔的,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也沒聽人跟咱說一聲。”
李太後本就是山西人,一聽自己家鄉遭了災,頓時坐不住了,趕緊追問。
“呃,”王興一楞,這才醒悟過來,有些尷尬的撓撓頭說“這……這個小子也不大清楚,隻聽說去年開始,山西就鬨了旱災,接著出現了瘟疫,死了不少人……”
話音未落,騰的一下子,李太後頓時站了起來。怒目圓睜“什麼?去年的事情,還發生了瘟疫。張誠,去把皇上請來。咱倒想問問,這張先生走了,這張四維是怎麼當這個首輔的?”
張誠去了不多久,小皇帝就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一進門就看見母後氣咻咻地瞪著他,王興一臉無辜的站在那裡,純潔的就像隻小白兔……
幾天後,又一則消息驚動了京師,剛當上首輔不到一年的張四維被皇上以玩忽職守,賑災不利的罪名罷免了所有的官職,悵然若失的滾回了他的家鄉——山西。
接替他出任首輔的是人稱“和稀泥”的閣老申時行,而資格最老的潘晟竟然落了榜,這讓所有的人大跌眼鏡。
……
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刀光劍影。對於掙紮在垂死邊緣的人來說,那根本不關自己的事。
劉養德就是如此,他現在內心非常的焦急,剛才又一批流民從他身旁超了過去,看樣子也是到那個招工點的,還會不會有名額?這讓他非常的擔心。
可他沒有辦法,背著自己的老娘根本走不快。他隻好咬著牙,背著老娘一步一步的往前挪。臨近中午的時候,前方遠遠的出現了一片營地,營地外人聲鼎沸。劉養德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股力氣,加快了步伐朝著營地趕去。
萬曆八年山西爆發鼠疫這段曆史,在穿越者的文檔中是有記錄的,據記載,從萬曆八年開始,三年裡的山西差不多死了七百萬人。七百萬人啊!如此大的規模,哪怕隻是救下一半,對穿越者的事業幫助那都是難以想象的。
正是因為如此,總督府早就製定了完善的計劃,調配了大批的物質,王興巧妙利用皇室貪財的心理,以呢布廠的名義開始收納移民。王實也非常重視這次行動,考慮到這次天災跟疾病有關,政務院派出了強大的醫療團隊。
為了便於管理,政務院還派出外交部長朱河,衛生部長許鬱鬱和民政部長薑娥三人,專門來到北京主持這次收納流民的工作。一切非常順利,通過王興的金錢開路,在東廠的大力配合下,呢布廠很快在十裡亭辦起了收容所。
自古以來,這種難民區域曆來總是最混亂,最肮臟不堪的地方。但在此地卻恰恰相反,所有棚戶區都得嚴格按照指定位置搭建,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統一的取水點,以及丟棄排泄物和生活垃圾的地方。
棚戶區相互之間分隔很開,以防止火災和疾病傳染。說來可笑,除了棚子本身破爛不堪,裡麵出入的人員形形色色外,這片難民區總體布局竟然比對麵臨時調來負責震懾的大明軍隊軍營還要整齊些。這令劉養德初次見到眼前景象時,被驚訝得目瞪口呆。
沒等多長時間,劉養德背著母親就被穿著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帶進了營地。營裡還有些地方空空當當,除了四周有一圈木柵欄圍牆外,其它什麼都沒搭建起來。
隻在地上用石灰線畫上了許多方格標記,並在四處角落裡堆放了許多木材稻草之類的建築材料。看樣子還要擴大規模,準備接納更多的流民。
營地周邊有十幾個東廠的番子在巡邏。還有一些穿的很奇怪的人在營地裡走來走去戴著口罩穿白大褂,劉養德和他母親被安排在一個大棚裡坐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過來登記他們的來曆和姓名,因為這少年帶著口罩,張養德隻能夠看清兩隻亮晶晶的眼睛。
登記完後,這少年先給母子倆一人送上一碗粥,並告訴他們這是讓他們先填填肚子,因為還沒有到正式開飯的時間。
母子倆千恩萬謝,待少年走開後,就迫不及待的喝起粥來,這麼長的日子,母子倆是第一次吃到正經的糧食,一口熱粥下肚,劉養德的眼淚都下來了。
接下來的奇遇,讓劉養德一輩子也不能忘懷,他和母親短暫的被分開了,他被帶到了一個巨大的棚子裡,被人命令脫去了全身的衣服,頭頂上一個倒置的象蓮蓬一樣的東西突然噴出了熱水,水裡麵有種怪怪的味道。
少年人催促他馬上洗澡,還遞過來一種奇怪的胰子,讓他塗抹在身上。舒舒服服洗完澡,換過了新發的衣服,除了內衣內褲,還有一種奇怪的襖子,比自己那件破爛不堪的直裰好的實在太多,穿在身上非常的暖和。
然後他被帶到了一間奇怪的房子,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幫他檢查了身體。仿佛就是在夢裡,經過了一係列奇奇怪怪的檢查,快吃飯的時候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他簡直都快認不出來自己的母親了,因為母親變得乾乾淨淨,同樣也換了一身衣服。當聽到劉養德說,換下來舊衣服全都被燒了,這裡的人說怕傳染疾病。這讓平時節儉的母親心痛了好久。
棚子裡的人越來越多,折騰了這麼久,大家又變得饑腸轆轆。有些人聽說等會會開飯,都伸長脖子向外看。正想著,見外麵推來一溜大車,車上堆著一籮筐一籮筐的饅頭。還有許多大木桶,掀開蓋板之後便可見熱氣騰騰,顯然裡麵是盛的熱湯。
流民們一下子都激動起來,那些籮筐裡麵堆放的居然都是白麵饅頭!那湯桶裡也香氣撲鼻,不知道是啥好東西。有些人不住想要去搶,就被那些東廠番子拿著刀被一頓抽打,命令所有人坐在原地不許動,十幾個少年為他們分發食物。
白麵的饅頭,不知名的肉菜湯(鯨肉),遭災前即使在家鄉,這些流民中也很少有人能吃到這麼豐盛的食物。
劉養德吃乾淨手中最後一塊饅頭,又喝完了最後一口熱湯,身體變得暖暖的,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呻吟,然後打了個舒適的飽嗝。這就是幸福的味道啊!貧窮的時候,幸福有時候就這麼簡單。
他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表情,還有人在咂巴嘴,仿佛還在回味剛才的味道。一車的東西被吃的乾乾淨淨,那些少年人平靜的看著這一切,仿佛已經見怪不怪,或者是根本不在乎。
劉養德心中暗忖不知道這位東家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舍得下這麼大的本錢給流民這麼好的食物,這些少年人看上去像官府又不像是官府的人。據他觀察,這些少年竟然人人識文斷字,精通算術,根本就不像是仆役。這些人,真是好生奇怪。
說來好笑,有些人剛吃飽了飯,就喜歡疑神疑鬼,瞻前顧後,尤其是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讀書人表現得特彆明顯。
劉養德就是個典型的例子,現在吃飽了穿暖了,他就開始琢磨周圍的一切,發現了越來越多的不同尋常,這也讓他的心中開始惴惴不安。
看著那些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背著一個大桶,用一個奇怪的杆子在噴灑一些味道怪怪的水,一個巨大的焚燒爐,在不停地焚燒那些換下來的破衣爛衫。新的流民還在源源不斷地進入營地,營地的另一邊又有一群人正在吃飯。
更讓劉養德意外的發現是,他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管理這個營地的竟然是兩個女人,兩個身材高挑的女人。這讓他難以置信,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胡思亂想間,劉養德不由自主的看向營地中間那麵迎風飄揚的旗幟,舒卷之間,露出七個大字——永寧羊毛紡織廠,看到這幾個字,劉養德變得更加困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