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我離京之時,叔父對我曾有言。”
曹變蛟的聲音不急不緩,眾人的注意也都被曹變蛟的話語所吸引。
曹變蛟口中的叔父,自然就是已經在鬆錦殉國的曹文詔。
哪怕是半跪在地上的左良玉,也是抬起了頭,看向曹變蛟。
左良玉曾經也在曹文詔的帳下為將。
中軍帳中,大部分的人都聽從過曹文詔的指揮,曹文詔是他們的老上級。
“江河之水總有入海之時,而人生之誌卻難以實現。”
“國家積弊已久,至於此時,已非藥石能醫。”
“濃霧籠罩前路,天地之間黑暗一片……”
曹變蛟的胸膛起伏,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關裡麵迸出。
他的聲音因為情緒的波動而顫抖。
眾將皆是低頭不語,一些原先曾受曹文詔恩惠的營將甚至因此垂淚。
曹文詔戰死在鬆錦,清軍將其首級割下,懸掛於長嶺山上受風吹日曬,暴屍於荒野之中。
遼東諸鎮明軍幾番嘗試,想要奪回曹文詔的屍首,但是最終還是無能為力。
曹文詔在北上之時,其實對於最終的結局也有所預料。
然大命既傾,良將顛蹶。
曹變蛟沒有說完,他已經說不出後麵的話了。
但是眾將已經明白了曹文詔那些話語的意思。
“希望總鎮,莫要忘了昔日許下的誓言。”
曹變蛟握緊了拳頭,仰視著陳望,說道。
“收回故土,報仇雪恨!”
陳望神色慢慢凝重,他目視著曹變蛟,鄭重承諾道。
“此生此世,絕不敢忘。”
得到了再次的承諾,曹變蛟沒有再猶豫,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俯身下拜。
“臨洮總兵官曹變蛟,拜見總鎮。”
猛如虎病後,原本受他節製的諸鎮兵馬,基本都是在聽從曹變蛟的指揮。
而且眾人也沒有像是猛如虎對於朝廷那麼的忠心的。
這麼多年以來,朝廷種種離譜的行徑,使得眾將對於朝廷早已經是離心離德。
隨著曹變蛟的表態,猛鎮的一眾將校也不再猶豫,隨著曹變蛟一起起身下拜。
陳望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猛如虎的身上,猶豫再三之後,陳望還是開口道。
“猛帥……”
猛如虎睜開眼睛,他的眼眸之中滿是疲憊卻沉靜他環顧四周。
帳中除了他之外,南國諸鎮一眾將校皆是已經拜倒。
大局已定,他同不同意,已經於事無補。
猛如虎長歎一聲,他支撐著病體,艱難的站起了身來。
“陳帥說的不錯……”
猛如虎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
“我的心中也很明白。”
他的聲音平靜得如同帳外無風的晴空。
但是陳望的神色卻是發生了變化。
陳望目視著猛如虎,眼眸之中閃過一絲哀傷。
猛如虎沒有稱呼他為總鎮,仍舊是稱呼他為陳帥。
從那一聲“陳帥“的之中,陳望聽出了猛如虎的決絕,原本明亮的眼神不由微黯。
“但是……”
“我本塞外降卒,皇上不以我卑鄙,授我總兵之職。”
“楊閣部臨終於病榻之前,以遺誌相托。”
“陳帥能夠掛念在下病情,廣募名醫,末將感念非常……”
猛如虎輕歎了一聲,笑道。
陳望沉默不語,猛如虎明麵上拒絕的是前來治療的醫者,但是實際上拒絕他的招攬。
猛如虎眉頭微蹙,身形不由自主的向後靠了一靠,後背的病症折磨著他的意誌。
猛如虎緊咬著牙關,冷汗自他的額頭之上緩緩滲透而出,讓他原本沒有多少的血色的嘴唇變得越發的蒼白了起來。
“隻是如今我其實已經是病入膏盲,還是不要浪費藥石。”
猛如虎緩緩躬身,抱拳道。
“待到他日,天下太平,北定胡虜之時,勿忘相告。”
陳望眼神黯淡,神色動容。
在明末的這一段的曆史之中,有兩個人他的印象極為深刻。
一是虎大威,二則是猛如虎。
兩人都是塞外降卒,但是儘心為國,最終都卒於王事。
陳望很清楚,猛如虎的心意已定。
“猛帥如今身患疾病,需要休養,其他事務,都可以留後再議……”
陳望抬起了手,一直站立在猛如虎身後的兩名漢中軍甲兵當即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猛如虎。
“先扶猛帥去偏帳休養。”
陳望命令的深意,帳中一眾將校都已明白。
名為休養,實為軟禁。
聽到陳望的命令之後,猛如虎的眉宇舒展,如釋重負。
麵對著陳望,猛如虎再度躬身,向著陳望鄭重的行了一禮。
這一拜,拜的是容許之恩,拜的是袍澤之誼,更是拜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許他以大明總兵的身份,走完人生的這最後一程。
猛如虎行完了禮之後,沒有任何的拖遝,直接轉過了身。
身側兩名漢中軍甲士已是一左一右守在了猛如虎的身側。
軍中敬重豪傑,對於猛如虎,兩人的態度也因此十分緩和。
“猛帥,請。”
猛如虎整了整身上的衣冠。
侍立在帳門處的甲士已經是掀開了帳簾。
夏日的微風帶著幾分清涼拂過猛如虎的麵頰。
讓猛如虎有些昏沉的思緒逐漸變得清楚了起來。
帳外天色正好,陽光普照,正值中天。
高懸於天的太陽放出的光芒,刺得猛如虎不由得眯起了雙眼。
猛如虎下意識抬起手想要遮擋,可那灼目的光芒仍從指縫間漏下,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恍惚間,那光芒竟讓他想起多年前在塞外策馬時,同樣熾烈的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
猛如虎挺直了腰背,閉上雙目,放下了擋在眼前的手,仰起頭任由陽光灑滿臉龐。
在這樣明媚的天氣下,走完人生的這最後一程路,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