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瀚、朱標並姚謹遠遠站在二層茶樓的窗後,隔著半張竹簾子看。
朱瀚的目光在繩上隻停了一瞬,便移到了人群裡。
瞽者也來了,他不坐棚,隻在橋石旁側耳聽。小兒捧著一隻半舊的瓷碗,站在他身邊,小心扶著。
棚下站著兩批人,一邊是米行的夥計,一邊是運河來的船戶,爭的是兩船濕了邊的陳米該按新價還是舊價。
那青衫中年人把紅繩一拍,聲音越發大:“摸!不摸的滾一邊!我這棚規矩大著呢!”
幾個人上前摸繩,青衫人便掂著腳尖在旁邊看,不住點頭搖頭。
摸到第五個人,他忽然拍掌大笑:“好一個穩!來,先給這位讓!”
那人摸完繩,回頭便朝船戶做了個鬼臉,船戶立時不忿,衝上來罵。
青衫人順勢一推,二人幾乎要扭打在一起。
人群裡有人趁亂往旁邊的籮筐裡摸,動作卻不甚嫻熟,被瞽者敏銳地聽出動靜,低聲:“左後,腳尖抖,偷。”
這邊鬨聲噪得更大。朱標忍不住要動,姚謹一按他袖子。朱瀚卻目光一凝,輕聲:“再看一刻。”
青衫人忽然一轉身,衝人群高聲道:“今日特許!誰想讓對方服氣,可上這台,摸完繩再各寫一句話,誰寫得穩,我就判誰理直!”
他說著,從旁邊拿出兩張厚紙,擺在一塊短桌上,又特意把筆架一偏,像是怕人搶走,實則恨不得人去搶。
朱瀚的指尖在桌下輕輕彈了彈,暗尺一線紋理從人心裡浮出——青衫人講話的尾音裡有一絲虛滑,像雨後青苔的邊角,不小心就會滑倒。
他又看人群,幾個夥計眼上帶紅,肩頸緊硬;船戶那一邊,有一個年輕人看著凶,其實呼吸不齊,眼睛總向左後掃。
左後,果然有個瘦小的朱標,手裡捏著一把細小的鐵鉤。
“上。”朱瀚語聲幾不可聞。
姚謹一閃,已從後窗掠下。
朱標提氣,卻被朱瀚輕輕抓住手腕:“走正門。”
二人從茶樓下走出,正對著那棚而去。
青衫人遠遠一看,見來人氣派不俗,先自覺摸了繩,手卻隻一虛撫,便笑吟吟拱手:“兩位要斷個事?我這棚有名,沒人不服。”
朱標還未說話,朱瀚先揖:“先摸繩。”
青衫人似笑非笑,伸手摸了,這回真摸,掌心在繩上停了半息。
朱瀚看著他的手,淡淡道:“你摸得穩是穩了,可惜穩的是手,不是心。”
青衫人臉色一變。
這時,人群裡忽然傳來一聲輕喝,姚謹一把擰住左後的朱標,朱標手裡的鐵鉤叮當落地,嚇得人群一退。
青衫人臉上的笑這才徹底掛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誰家的狗東西在這兒撒野!”
話音剛落,棚邊一支短笛響了一聲,又一聲。
清亮的笛音像刀子劃過簾子,直直切進吵鬨裡。
人群不由自主一靜。是那個姓金的朱標,雨裡長高了些,眼神澄明。
他看向朱瀚,沒笑,也沒得意,隻拿著笛,像握著一把直尺。
朱瀚點點頭:“五聲。”
朱標沉穩地點了五下,笛音一收即止。
那一瞬,青衫人說出的話音妖滑的尾巴——被笛聲硬生生切掉了。
人群的氣一下子減了半成。
“這棚,”朱瀚轉身,背對青衫人,對著人群開口,“借的是‘繩’,不是‘名’。你們來,是求一個心裡服氣,不是求誰贏誰輸。誰摸了繩,手心有溫。
誰摸完就去搶,就算他字寫得再好也無用。
今日先不論價,隻論規:誰先摸繩,誰先報出這一路最怕的事。怕濕,怕黴,怕潮,怕遲。你們一人報一樣,誰報得最誠,誰的價先定。”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回頭看向青衫人,“你掛的是繩,心卻掛在錢上。你若還想做這棚主,先在繩上停一寸半,讓你心裡的‘錢’落半寸。我給你再摸一次。”
青衫人這會兒知道來的是硬茬,猶豫半晌,還是伸手。
掌心在繩上停住,過了一息兩息,三息……他努力讓自己心裡“落”下去,卻總在半寸處打滑。
瞽者聽得出他的呼吸有明顯的中段提氣——是作假。姚謹站在他側後,像一杆冷硬的標槍。
朱瀚不揭,隻輕聲:“停不住,就放。是人,誰沒有‘想要’。你若敢當眾說你想要,我便信你三分。”
青衫人喉頭動了動,竟真的低聲道:“我想要……賺些錢。家裡窮,去年雨多,母親病了。我……我見你們的棚火,便想著……”
這話一出口,人群的怒氣就鬆了半寸。瞽者歎了口氣,似笑:“腳跟落地了。”
朱瀚收回視線,轉向米行與船戶:“好了,說你們的。你們一路最怕的是什麼?”
一個夥計先出聲:“我們怕的是黴味,一散開,三日米就壞。”
船戶那邊一個老船工應:“怕的是逆風,晚一日,價就落。”
又一個年輕船戶窘迫地抬手:“我怕的是卸貨時手一滑,袋破了,今兒早上我就破了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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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笑作一團。緊張的筋被重新按回筋槽裡。
朱瀚道:“黴怕散風,逆風怕預留。你們先把怕的放在前頭,價就在後頭。船戶先在棚裡‘留半寸’,先卸不散味的,之後米行在後頭用簾子擋風。你們兩家,先把最怕擺到台麵上,彆把價掛在臉上。”
眾人低低應著。朱瀚又道:“至於這棚——拆了。”
青衫人臉色慘白。
朱標上前兩步,手掌按在紅繩上,抬手便往上一提。
那條粗藤繩被雨水泡得發漲,竟也給他一硬力提起半尺,露出底下係繩的暗鉤。
姚謹一腳踢飛,暗鉤“當啷”落地。青衫人嘴唇哆嗦,撲通跪下:“王爺,我……我錯了。”
“錯不在你一人。”朱瀚看著他,“是這‘名’。以後誰敢私立棚,掛紅繩、寫牌匾、收銀錢、定輸贏——殺無赦。”
他停了停,聲音卻忽然轉柔,“但若有人用棚,做正事,也可立,不收錢,每日給一碗粥。誰來掛牌,不許寫字,就照人的臉。誰敢在牌上寫自己的名,我就把他名從這城裡摳出來。”
回宮的路上,馬車內微微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