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獄令?”朱元璋摸著竹杖,像在摸一把舊刀的刃口,緩緩吐出一口氣,“你這是拿朕的脾氣試刀。朕不愛拖,愛一刀見血。”
“陛下。”朱標出聲,聲音正,“兒臣請附叔父之議。法在心上,最忌成獄。若立司立籍,日後‘照心’就成了禦人之術。”
朱元璋盯了他很久,忽然嘴角抿了一下:“好。朕就再信你們一次——止獄令,著中書草擬,明日頒行。楊憲,你草。”
楊憲一怔,旋即低頭:“臣遵旨。”
“再有一條。”朱元璋的目光像鷹,在殿內翻了一圈,落在胡惟庸身上,
“京中有一案,朕聽聞幾聲風——有禦史被人‘照心’三番,脈斷其誌,今日自縊於堂後懸桁。人死,話斷。朕討厭這種斷頭話。瀚,你去查。”
朱瀚目光一沉:“遵旨。”
燭火在這一刻猛地跳高,拉出每個人的影子,長長短短,蜿蜒在殿磚上。
天將破曉,露色從屋脊上滑下來。
兵馬司後署,一個不顯眼的側門,門牌漆色半剝——“讞房”。
門一開,一股冷潮氣貼著臉撲來,像井底的水。
死者名叫陸潛,禦史出身,年不過三十六,文章清峻,性情嚴厲,三日前他彈劾戶部少卿受賄,未及入案,便遭人“照心”,以“心不正、誌不堅”為由,停俸三月。昨日午後,陸潛在署後自縊,門內留一張半幅紙,上寫四字:“心,無憑也。”
“誰照的?”朱瀚問。
讞房主事程斐低著頭,聲音輕得像給死人穿衣:“說是學宮講席與兩名禮部屬官,先在太學對諸生照,後請陸禦史‘以身作則’。陸禦史拒了,被笑。有詞人作俚句,傳入酒肆。”
“俚句?”朱標皺眉。
程斐硬著頭皮念:“‘陸郎膽小不敢照,胸中自有兩樣刀。對著明光頻打顫,原來心裡住狐妖。’”
朱標一拳捶在案上,紙鱗一陣亂飛:“混賬!”
“拿照心的板來。”朱瀚道。
程斐躊躕:“王爺,那板在禮部屬官處,刻有官印,借調不易……”
“我不是問借不借。”朱瀚抬眼,目光一動不動,“我是問——拿不拿。”
程斐哆嗦了一下,咬牙:“拿!”
午後,王府內堂。一方大木台,鋪著白布。兩塊板橫豎擺開,一塊是太學所用“廣明板”,一塊是市肆匠人所製“定光板”。
前者大而厚,後者薄如葉。
光從窗欞斜斜打過來,在兩塊板的麵上各留一道不一樣的光紋。
“叔父,看上去差不多。”朱標俯身,眯著眼。
“不一樣。”朱瀚伸手,指尖摩挲“廣明板”的邊沿,指腹一緊,挑出一絲細粉來。他抹在白布上,一抹成灰色,“這板上麵拋的是鉛粉,遇熱發亮,遇潮黯淡。”
“鉛粉?”朱標一愣,“這和照心有何乾?”
“有。”朱瀚拿起一盞小燈,放在板上方,火舌離板約一寸,靜不作聲,
“若讓人盯燈,再照板,眼會暫時失去焦距。鉛粉的反光會讓他以為自己臉色發灰,而塾師或屬官站在側下方,光從他們的角度看去,恰恰能看見被鉛粉映出來的汗痕,誇大了。再配上幾句早教好的話——‘你看,他眉尖的汗亂了’,旁觀者當然信。”
“可若此人心定呢?”
朱瀚指了指板背:“背麵刻了一條細槽,裡麵嵌了薄鐵絲。冬日鐵冷,夏日鐵熱。讓人按手心在板尾一會兒,熱脹冷縮,手心必跳。旁人看,便道:‘你看,他心虛,脈跳了。’”
朱標半晌說不出話來。半盞茶後,他低低吐出一口氣:“這不是照心,是誘罪。”
“對。”朱瀚把兩塊板都翻了過來,
“這塊‘定光板’的孔極小,隻取一線,照的其實是汗的走向與皺紋的自然紋理,不放大,不扭曲;那塊‘廣明板’卻是借光與粉、熱與冷,誘人出‘罪相’。它不照心,隻照‘被造出來的心’。這便是獄。”
“那陸禦史——”朱標聲音發緊。
“陸潛生性好強,不屑奉承。他若被當眾笑,寧折不彎。”
朱瀚道,“他一句‘心無憑也’,不是輕易說的。是他看透了‘憑’被人造出來了。一個以心為憑的朝廷,忽然告訴他,‘憑’其實是粉,是火,是鐵,是話,是眾目,是蝟集的嘲笑……他懸梁,不是在躲,是在拒。拒絕這種被粉油火鐵、被話語與名義揉出來的‘心’。”
屋內靜得隻剩風聲。窗外,梧桐一落葉,帶出一縷淡淡的塵香。
朱標喉頭一動,眼底有火:“叔父,這案——我要查到根。”
“根在何處?”朱瀚收起板,目光沉下去,“根在誰手裡鑄的鐵絲,磨的粉,教的詞,寫的俚句,開了第一口笑。笑聲,比刑杖更厲害。它羞辱你,脆弱你,打斷你內裡的筋骨。”
“我去太學。”朱標咬牙,“從那根笑開始。”
太學講堂,日色將晚。石階上坐著一層層衣冠整齊的諸生,青衫如潮,講席上則站著兩位須髯整潔的講官。
一方“廣明板”端端正正立在席前,宛如一麵成文的臉。
“太子殿下駕到——”禮部主事拖著長音,跪倒一片。
朱標並不坐,隻站在板旁,目光掃過諸生:“聽說你們用‘照心’來試膽,誰先立的例?”
兩位講官對看一眼,年長的那位咳了一聲:“殿下明鑒。‘照心’本為明理,本院不過取其意。初時是為勉勵諸生直率,不欺己、不欺人。後來……後來風氣所趨,得罪處,臣等有過。”
“誰教的俚句?”朱標直問。
年少的那位臉色一白,指間不自覺摳著衣角:“是——是有外道詞人往來,酒間戲成,何敢當‘教’字……”
“‘酒間戲成’,可以讓一個禦史懸梁?”
朱標低沉著嗓子,字字落石,“照心是鏡,何時成了逼仗?你們立的,不是學,是場。”
諸生中有人抬起頭,怯怯地接上一句:“殿下,學生有話——若照心之法隻用於己,似可;用於人,便是羞。羞久成怒,怒久成恨。恨在心裡躲,便要找一個看得見的頭砍下去。”
講堂裡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那道聲音一出,仿佛把許多人心裡的話都掀開了一角。
朱標的眼神忽然柔了一寸:“你叫什麼?”
“學生……名叫宋榛,字石夫。”
“記下了。”朱標回身瞥一眼“廣明板”,“把這板背麵的鐵絲,掏出來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