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主事慌了一慌:“殿下,這板有官印,私拆,有違——”
“違什麼?”門口一陣衣袂聲,朱瀚步入,聲音平平,“違你們心裡的那點把柄?”
他揮一揮手,自王府帶來的隨從匠人上前,三下兩下敲開板背,鐵絲露出,冷得泛青。
諸生一片嘩然,像一隻被掀翻的鴿籠。
講官們的臉一層一層地白,指尖發抖,卻說不出一個“理”字。
朱瀚看著他們,忽然笑了笑:“各位先生,你們講經說義,一字千金。何至於給自己配一根鐵絲?”
沒人答。回答他們的是一陣風,把講堂簷角掛著的朱漆木牌吹得“咿呀”作響。
木牌上刻著四個字:“正心誠意。”
一名老講官忽然跪下,直直地把頭磕在台階上,聲音像撕開的布:“臣罪當誅。臣一時迷罔,以為可憑小術折服人心,不想卻成了獄。請太子、請王爺責臣!”
朱標深吸一口氣,壓住心裡的火,喝道:“禮部主事,與兩位講官,立拘。其餘諸生不究。此後太學照心,廢。”
他停一下,又加上一句,“諸生可各照己心,自書一紙:今後不以‘照心’作笑,不以言相輕,不以眾相辱。此紙不入官冊,入己囊。每月自看一次。”
這話一出,台上下反倒靜了。
王府西書房。桌上攤著三堆東西:一堆鐵絲,一堆鉛粉小袋,一堆隨處可見的紙條,上麵寫著或工整或草率的俚句、順口溜——那些笑,竟都是刻意寫出來、刻意傳出去的。
“叔父。”朱標翻著紙,指尖發冷,“這笑,背後有人。”
“哪種人?”朱瀚問。
“既能調禮部屬官,又能通太學講席,還能使詞人寫俚句入酒家、入瓦舍,最後再添一把火到兵馬司後署。”朱標說,“不是一個衙門能做到。”
朱瀚點點頭,目光轉向窗外黑沉沉的夜。他緩緩道:“不是衙門,是網。”
“網?”
“心網。”朱瀚用指節在案邊輕輕叩了叩,
“有人在城裡張了一張網,細絲交錯,拿笑當鉤,拿粉當餌,拿鐵作筋,拿板作浮,拿‘名義’做浮標,風一吹,網就滿了。滿的是人心的羞,和怒。”
“要剪網?”
“先抽一根筋。”朱瀚移開那堆鐵絲,從底下抽出一條較粗的,末端刻著一枚小小的印記,“看——這是工部的輔印。”
朱標一怔:“工部?”隨即反應過來,“工部負責什麼?——造板。”
“是。”朱瀚道,“‘廣明板’出太學,但板身由工部匠作按禮部樣式打造,批量送入。禮部帶法之門,小官自不敢擅改樣式;太學講席,說到底隻是讀書人。能往板裡藏鐵,在工部。”
朱標眼底露出一線寒光:“工部誰敢?”
“敢的,多半不是工部本家。”朱瀚緩緩道,“有人借工部之手。”
他伸手在案上又撥開幾張碎紙,底下露出一條細細的記號——“西市漆器街,‘金掌’鋪,承作。”
“金掌?”朱標想起了什麼,“是那位刻‘定光板’的年輕匠人所在的街!”
“同一條街,未必同一家。”朱瀚起身,“走一趟。”
西市夜深不寐,油燈在攤上打著盹。
漆器街的儘頭,“金掌”鋪亮著一盞昏黃小燈。
一名二十許的匠人正蹲在門檻上打磨木片,聽見腳步,抬頭,一眼認出朱瀚,手一抖,險些把木片掉地。
“王爺!您——您怎麼來了?”
“叫你師父出來。”朱瀚道。
不多時,從裡間踉蹌出一個鬢發斑白的老匠,看到王爺,急急跪下:“小民叩見——”
“免禮。”朱瀚目光掃一眼屋內,見案上擺著幾塊做了一半的板,有厚有薄,有孔有槽。
他伸手抬起一塊背後暗藏鐵絲的,“這個,可是你家造的?”
老匠嘴唇哆嗦:“小民……小民不敢!這是西坊‘萬成’的活,非小店!”
“那你為何仿作?”朱瀚問。
“不是仿,是驗。”年輕匠人從門邊掀開一塊布,露出一張紙,
“王爺,我聽說太學的板不對,背後有鐵,便想拆一塊看。可板上有官印,動不得。隻好照樣做一塊,看看鐵藏在何處,手按多久會跳,火光照多高會暈。王爺,是真的有問題——鐵一冷,手心立跳;火一近,眼就花。”
朱標盯著他:“誰讓你做的?”
“沒人。”年輕匠人眨眨眼,“這‘定光板’是我刻的,我不忍心彆人把‘光’拿去做壞事。有人拿笑罵‘心棚’,罵到我門口,我忍不住。”
朱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好。你叫甚?”
“沈鶴。”他抿了抿唇,眼裡有光,“王爺,若您願意,我再刻一批‘定光板’,背後刻‘心不可逼’四字。不為官,隻給人自己照。”
“刻。”朱瀚低聲,“刻一百塊,散入各坊,不署名。”
沈鶴應了,眼睛忽然紅了。
他抬起袖子,擦一把:“王爺,我有一句不敢說的話——有人不止用板,還有彆的。”
“說。”
“鹽蠟燭。”沈鶴壓低了聲音,“把鹽拌進蠟裡,火光刺人,眼易淚。手心一出汗,板上印痕更重。還有……還有‘脈鼓’——把細鼓皮藏在案下,人手按案,鼓皮自鳴,旁人以為心跳。”
朱標忍不住苦笑一聲:“這群人,真把‘心’當鼓打了。”
朱瀚收斂眼神:“所以,他們不是失心,是玩心。”
“玩心?”朱標重複。
“把人的心當玩物,捏圓揉扁,看他跳,看他顫,再把這種顫當‘證據’。”
朱瀚道,“這才是真正的獄——笑與恥,正與邪,禮與刑,全都揉成一團,塞進你嘴裡,讓你自己說:‘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