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仲冬,北京城在寒風中儘顯古樸與厚重。
北京城雄踞華北平原北端,燕山山脈仿若張開的弓臂,將西北緊緊環抱;太行餘脈蜿蜒伸展至西南,造就了絕佳的“背山麵原”之勢。永定河與潮白河雙水環流東南,衝積出廣袤肥沃的平原。
每至十一月,朔風自居庸關缺口長驅直入,攜著昌平沙丘的細塵,為整座城蒙上一層灰黃的霧靄。
此時,西山晴雪初現,山頂那一抹白痕與城內的青瓦相互映襯,冷暖色調交織,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畫。
城郭架構獨特,三重方城層層嵌套。中心的紫禁城朱牆金頂,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更顯莊嚴肅穆;外圍的皇城將太廟社稷攬入懷中;內城九門拱衛著街市,之後又南擴外城,以容納四方商民。
從正陽門至鐘鼓樓的中軸線縱貫全城,官署、壇廟依循禮製對稱分布。護城河的冰層在十一月漸厚,鑿冰人沿著安定門至東直門的河段忙碌作業,一塊塊冰磚被整齊堆壘成垛,待夏日時用於窖藏。
城中功能分區明確,紫禁城作為中樞,前三殿後三宮,黃琉璃瓦覆雪,恰似金鑲玉,莊重而華麗。千步廊兩側,六部衙門青磚肅立,每日辰時,官員們乘轎騎馬趕來,嗬出的氣瞬間成霜,開啟一天的政務。
正陽門外的大棚欄是商業區,店鋪鱗次櫛比,招幌在寒風中不住翻卷。綢緞莊清晨卸下厚重簾,銅製暖爐已在櫃台生起嫋嫋青煙。
居住坊巷各有不同景象。
內城東西兩側,四合院群落布局規整,屋脊獸頭上掛著晶瑩冰棱,平民大雜院則煤煙低垂,充滿煙火氣息。外城一帶窩棚密布,葦箔牆的透風處糊著舊布,艱難維持著居住者的溫暖。
通惠河碼頭漕船半凍在河中,腳夫們裹著羊皮襖,扛著糧食小心翼翼走過跳板,保障著物資運輸;崇文門稅關前,一片忙碌。
京城的交通網絡十分發達,七條官道向四方輻射。
西北出居庸關可通宣府,東北能達山海關,正東至通州運河,西南連保定。到了每年的冬季,官道凍土開始硬化,騾馬車隊一日可行百裡。
城內三十六條主街呈棋盤格局分布,崇文門內大街的石板路結著薄霜,獨輪車轍印交錯縱橫。
隆冬時節,日均氣溫降至冰點,五更打更人需敲碎銅鑼上的霜殼,才能讓報時聲清晰傳出。官倉啟動地火龍,惜薪司每日需向皇城供應二千斤紅籮炭,以抵禦嚴寒。
什刹海垂柳褪儘殘葉,潭柘寺銀杏鋪就一地金毯,西山櫨葉紅消褐顯。官道旁榆樹皮多被剝取,饑民以此刮粉充饑。
西北郊皇家苑囿南海子蘆葦枯黃,東南郊通州漕運減緩,冰床開始載客。西山煤窯增產,馱煤驢隊晝夜不絕,阜成門甕城煤渣堆積如山,為城中提供冬日取暖的燃料。
京畿農田冬小麥匍伏霜地,菜農們搶收最後一批窖藏白菜,為度過寒冬做準備。
九門箭樓角旗被凍得僵硬,守軍換上暖和的羊裘堅守崗位。城牆馬道撒上炭渣防滑,存貯的火藥轉移至地窖妥善保管。西山烽燧台狼煙筒加蓋油布,昌平明陵鬆柏群形成天然風障。五城兵馬司增設粥棚,既賑災救濟百姓,又防範流民滋事,維護京城秩序。
這座帝國都城在冬幕籠罩下,依舊按既定秩序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卯時,城門開啟,鐵輪聲劃破清晨寂靜;辰時,衙門鼓點敲響,開啟一天政務;巳時,市井喧囂漸起,大街小巷充滿煙火氣息。
………………
破曉時分,寒風凜冽,整座城市還未完全從沉睡中蘇醒,鼓樓便傳來第一通晨鼓。那沉悶而有力的鼓聲,輕輕搖醒了這座古老的都城,宣告著新一天的開始。
磚塔胡同西口的井台,早已圍滿了前來打水的人。劉寡婦站在井邊,雙手緊緊攥著麻繩吊桶,往井口探去。井水幽深,水麵上漂浮著一層薄冰,在微光下閃爍著寒光。劉寡婦用力一甩,吊桶砸破薄冰,落入水中,濺起一圈圈漣漪。她吃力地往上拉著繩子,每一下都顯得頗為艱難,呼出的白氣在眼前迅速消散。
隔壁張家小廝蹲在青石板上,正認真地刷著馬桶。那刷柄上刻著“雲煙閣丁字號”,這是上月雲煙閣酒樓淘汰下來的舊物,被張家討來派上了用場。小廝刷得很仔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務。
胡同南頭,傳來鐵輪壓過條石的吱呀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兩個短褐漢子推著獨輪車,正往雲煙閣送菜。車上蒙著浸透鹽漬的粗麻布,用以抵擋寒風,保護車上的蔬菜。車輪在霜地上緩緩碾過,留下兩道清晰的濕痕。
驢市口,瓦匠王五推開自家院門。門軸因缺油,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驚得榆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王五摸出懷裡半塊冷炊餅,咬了一口,乾硬的炊餅在嘴裡咀嚼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腰間掛著一個皮囊,裡麵裝著雲煙閣卯時特供的薑湯。
雲煙閣的薑湯,銅錢兩文管夠,跑堂會從黃銅保溫壺裡倒出滾燙的湯汁。這薑湯,在這寒冷的冬日清晨,是許多人的最愛,既能暖身,又能提神。王五一邊啃著炊餅,一邊朝著雲煙閣的方向走去,準備在開工前喝上一碗熱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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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傳來鏢局馬隊的銅鈴響。八匹滇馬馱著包鐵木箱,正朝著德勝門的方向行進。領頭的鏢師身材魁梧,臉上帶著幾分滄桑。手中的馬鞭輕輕晃動。路過井台時,他朝井邊扔了枚銅錢,高聲喊道:“勞駕讓個道!”
井邊的人紛紛側身,為馬隊讓出一條路。
卯正二刻630,正陽門早市。
城門剛開半扇,城外菜販的騾車便如潮水般湧來,擠滿了甬道。守門兵丁手持紅纓槍,槍頭裹著防凍的油布,正認真地查驗著每一輛車。一個保定來的老漢掀開葦席,露出整扇凍硬的羊肉。羊肉的肋條上蓋著紫色驗訖章,這是西山皇莊出的官牧羊,品質上乘。
穿灰鼠皮襖的牙郎湊上前,俯下身子,仔細地嗅了嗅羊肉的味道。隨後,他將手伸進袖子裡,與老漢比劃著價格。兩人的手指在袖中快速地翻動,如同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最終,牙郎袖中手指比出三根,說道:“這個數,連車帶肉走崇文門稅關。”老漢猶豫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棋盤街,布鋪的夥計們正在忙碌地卸下門板。幾人動作熟練,不一會兒,門板便被整齊地靠在牆邊。接著,夥計們抬出三腳木梯,準備掛幌子。青布幌麵用白粉寫著“鬆江細布”,底下綴著串木算盤珠子,三長兩短共八顆。這是布業行的暗碼,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今日價每匹三錢二分。
對街的鐵匠鋪裡,爐火正旺。鐵匠師傅拉起風箱,爐膛裡的火苗呼呼作響,迸出的火星子濺到門前冰麵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冒出幾點白煙。
二十輛糧車在崇文門稅關前排成三列,車把式們裹著厚厚的衣,嗬著白氣,不停地跺腳。臉上帶著幾分焦急,等待著稅吏的查驗。稅吏老吳捧著烘籠,慢悠悠地走過來。他身形微胖,臉上帶著一絲慵懶。鑽進頭車後,老吳拿出鐵釺子,插進麻袋,帶出些麥粒。他將麥粒攤在掌心,仔細地數出三顆癟殼的。“湖廣麥?”瞥了眼貨單,說道:“每車加抽一鬥耗羨。”
押車的藍衫漢子一聽,連忙遞上蓋有福威鏢局火漆印的文書,說道:“保定衛軍糧,走的是兵部勘合。”老吳接過文書,仔細地看了看,臉上露出一絲猶豫。
“大人行個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