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喉結動了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銀袋邊緣。粗麻布的經緯線紮得掌心發疼,他想起離家時母親咳在帕子上的血痕,還有妹妹露著腳指的布鞋。
“不知道。”
他盯著校場石板縫裡鑽出的野草,那株嫩苗上還凝著未化的霜。
“要是被克扣了咋辦?”
張老三撿起塊碎石,在地上劃著歪歪扭扭的線條:“以前上頭說發冬衣,最後隻給了半件單褂子……”
王二狗沒回答,隻是把銀袋又往懷裡塞了塞,貼身的甲被冷汗浸得發涼。他想起方才書記官稱量碎銀時的模樣,戥子的秤杆晃得人心慌,每一粒銀星落進秤盤都像砸在胸口。遠處傳來馬嘶聲,騎兵營的馬蹄揚起碎石,有幾粒濺在他腳邊。
“是真是假下個月不就知道了。”
趙鐵柱扛著長槍走來,嗤笑一聲“再說,皇上連三年的餉銀都補上了,還會騙你嘛?”
張老三用碎石敲了敲地麵,揚起的塵土落在他開裂的手背上。他望著遠處列隊的士兵,有人正把新領的銀錠塞進綁腿夾層,有人用牙咬著銀角驗真假。
“也是。”
他把碎石一丟,麻布補丁掃過王二狗的銀袋:“要是真能送到……我那婆娘就能抓副藥了。”
王二狗站起來,銀袋在腰間晃了晃,他忽然想起孫得功說的“惠民銀號”,那些刻著“戶部官銀”的銀錠,還有加蓋兵部火漆印的書信。或許,這次真的不一樣?
“走!”
鐵柱拍了拍他後背:“先去營房把錢藏好。聽說下午要教咱們認‘惠民銀號’的憑證,那上麵的字彎彎繞繞,比韃子的箭還難認。”
三人往營房走去時,校場中央的告示牌被陽光照得發亮。兵部文書上的朱紅大印鮮豔得刺眼,王二狗又摸了摸懷裡的銀袋,粗麻布的觸感變得溫熱。他在心裡又盤算了一遍:除了糧食和修屋頂,或許還能給妹妹買根紅頭繩,等她過年時紮在辮梢。
遠處,晨霧漸漸散了,陽光刺破雲層,照在校場上,映出一片金色的光。
……………
午時整,夥房方向傳來鐵桶碰撞的悶響。三個腰圓膀粗的夥夫抬著鐵皮桶穿過校場,桶底在碎石路上拖出刺耳的刮擦聲。蒸騰的熱氣從桶蓋縫隙裡鑽出來,裹著玉米麵的甜香和馬肉的腥膻,在冷空氣裡凝成白霧。
“開飯了!”
孫得功一聲吆喝,士兵們立刻從各處聚攏過來,手裡攥著各自的木碗和竹筷。人群在鐵桶前排成三列,靴底碾著地上的碎石子,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王二狗排在中間那隊,伸著脖子往前看。鐵桶蓋子掀開的瞬間,熱氣‘呼’地撲上來,熏得他眯起眼。
第一桶是黃澄澄的玉米麵窩頭,每個都有拳頭大,表麵裂著十字紋;第二桶是黑褐色的鹹菜疙瘩,泡在渾濁的鹽水裡;第三桶浮著油的土豆燉馬肉,肉塊沉在桶底,得用長柄勺往下夠。
“每人兩個窩頭,一勺鹹菜,五塊肉!”
夥夫吼著,鐵勺在桶沿‘當當’敲了兩下。
輪到王二狗時,夥夫舀起一勺肉湯,特意在桶底撈了撈,抖出三塊帶筋的馬肉,又補上兩塊瘦的。王二狗趕緊捧碗去接,滾燙的湯水濺在手背上,他“嘶”地吸了口氣,卻沒舍得鬆手。
趙鐵柱已經蹲在牆根開吃了。他掰開窩頭,露出裡麵淺褐色的斷麵——摻了豆麵,比純高粱饃瓷實。牙齒咬下去時得使點勁,嚼著嚼著就泛出豆腥味。
“二狗,這兒!”
趙鐵柱用筷子尖點了點身旁的空地。
王二狗小跑過去蹲下,先嘬了口湯。油星子粘在嘴唇上,他用舌頭舔了一圈。馬肉燉得爛,筋絡卻還韌著,得用後槽牙慢慢磨。
“你小子運氣好。”
趙鐵柱突然用筷子敲了敲王二狗的碗邊:“剛來就趕上好時候。”
“啊?”
王二狗沒聽清他說什麼,鼓著腮幫子抬頭看向趙鐵柱,一臉懵懂。
“小子,我說,你有福氣!”
趙鐵柱咽下嘴裡的食物,掰著手指頭給他算:“三個月前,咱們早飯是摻麩子的稀粥,筷子插進去都立不住。午飯就一碗高粱飯,配鹽漬柳樹芽——那玩意苦得舌頭發麻。”
他戳了戳碗裡的馬肉:“肉?做夢吧!上回吃還是端午,每人分了薄薄兩片臘肉,擱在粥裡泡軟了能拉出絲來。”
隔壁蹲著的張老三插嘴:“被褥才叫慘呢!稻草墊子用了三年,裡頭全是虱子。夜裡睡覺得像烙餅,翻個身就聽見‘哢吧哢吧’響——那是壓死虱子的聲兒。”
王二狗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防寒靴。靴筒裡塞著新發的羊毛襪,腳趾頭能舒展開。他想起剛入營時領的甲,內襯密密麻麻釘著二百二十枚鐵片,沉是沉了點,但箭矢絕對紮不透。
“現在頓頓有乾糧,旬日能見葷腥。”
趙鐵柱把最後一塊窩頭掰開,蘸著肉湯吃:“聽說神機營那邊,火槍手每月還能領半斤紅。”
王二狗瞪大了眼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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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開口問問趙鐵柱吃過紅沒有,是什麼滋味,營區門口突然傳來腳步聲。
兵備道禦史張文煥帶著兩名書辦走進來,鹿皮靴踩在碎石路上咯吱作響。他手裡拿著清單,眼睛掃過吃飯的士兵們,突然停在甲三號房的方向。
“查。“
百戶孫得功立刻放下碗,小跑著迎上去。士兵們也都站了起來,碗筷聲叮當亂響。
張文煥徑直走向趙鐵柱的鋪位——上層靠窗的位置。床板上鋪著粗布褥子,雖然粗糙但平整。張禦史伸手按了按厚度,又掀開被檢查。被麵是靛青色粗布,裡子絮著新,捏一把能慢慢回彈。
“冬裝發了沒?”
“回大人,九月初就發了。”
趙鐵柱跑了過來,滿臉堆笑,指著牆角的木箱:“羊毛襪兩雙,狗皮帽一頂,還有……”他掀開箱蓋,露出用桐油布包著的防寒靴。
張文煥拿起一隻靴子,拇指指甲在靴底來回刮了幾下。納底的麻線針腳密實,每平方寸至少二十針。他又掰了掰靴筒,檢查內襯的羊羔毛是否均勻。
突然,禦史轉頭看向王二狗:“你,說說夥食。”
王二狗差點被嘴裡的窩頭噎住,趕緊咽下去,挺直腰板:
“報告大人,早飯是小米粥加蘿卜乾,午晚兩頓雜糧飯,逢二、五有肉。”
眨了眨眼睛,他掰著手指回憶:“上月吃了六頓羊肉,三頓豬肉,還有今天這頓馬肉……”
書辦在一旁的冊子上記錄:昭武二年十一月,薊鎮甲營實發肉食九頓,較舊製增四頓。
張文煥點點頭,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塊黑黢黢的東西:“認得這個嗎?”
王二狗湊近看了看,是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表麵還帶著黴點。
“這是去年冬天的軍糧。”
禦史的聲音冷了下來:“摻了土,吃多了拉不出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