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二年冬,北京城外官道。
天剛蒙蒙亮,官道旁的茶棚已經支起了灶火。
老周頭佝僂著腰,用火鉗撥弄著灶膛裡的煤塊。這新式的蜂窩煤比柴火耐燒,一塊能頂半個時辰,是官府上月剛推廣的‘便民煤’。他記得清楚,去年這時候還得天不亮就去林子裡撿枯枝,凍得手指發僵。
“老周,來碗熱茶!”
一個挑著柴擔的漢子在茶棚前歇腳,襖袖口磨得發亮,卻比以前那件補釘摞補丁的夾襖厚實多了。他跺了跺腳,新納的千層底布鞋上沾著泥雪,鞋幫子還繡著個歪歪扭扭的‘福’字——這是今年秋收後,他婆娘用賣餘糧的錢買的繡線。
“喲,張二啊。”
老周頭眯起昏的眼睛:“今兒個咋這麼早?”
張二把柴擔靠牆放好,從懷裡掏出兩文銅錢拍在榆木桌上。銅錢‘當啷’響著轉了兩圈,露出‘昭武通寶’四個清晰的楷字。
老周頭用皸裂的拇指摩挲錢幣邊緣——去年這時候,市麵上流通的還是萬曆朝的爛錢,有些薄得能透光,收十文錢總得短一兩分。
“加不加飴?”
老周頭掀開陶罐,甜香立刻飄了出來:“新熬的,三文錢一勺。”
張二喉結動了動,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去年冬天他閨女發燒,想買塊潤嗓子,跑遍藥鋪都買不到。他咬咬牙,又摸出一文錢:
“加半勺吧,閨女咳嗽,帶回去給她甜甜嘴。”
灶膛裡的火苗‘劈啪’跳著,映得兩人臉上明暗不定。老周頭舀了半勺琥珀色的漿,突然壓低聲音:“聽說沒?南街劉財主家…”
“讓官府抄了是吧?”
張二咧開嘴,露出缺了顆的門牙:該!誰讓他私漲佃租。《大誥裡白紙黑字寫著呢,田租過五成者,杖一百!”
他說著,拍了拍胸口,內襟裡揣著新換的地契——今年秋收後,縣衙重新丈量了土地,他家多分了一畝半的河灘地。
鐵鍋裡的水滾了,老周頭抓了把茶葉末子撒進去。茶湯漸漸泛出褐色,比去年煮的柳葉湯濃多了。
“這福建茶末,是跟著番薯船一塊兒運來的。”老周用木勺攪著鍋底,笑道:“你家莊稼咋樣?”
“托皇上的福!”
張二眼睛亮了起來:“種了三分地的土豆,收了八筐!蒸熟了拌點鹽,閨女能吃大半碗。”他邊說邊比劃著筐的大小:“比去年種麥子強,那會兒一畝地才打一石多…”
老周頭點點頭,從案板下摸出個布包:“瞧瞧這個。”
掀開布角,露出幾個黃澄澄的玉米饃:“用新糧蒸的,摻了三成玉米麵,耐餓。”
張二接過來捏了捏,饃饃結實有彈性,不像去年的高粱饃一掰就碎渣。他忽然壓低聲音:“周叔,您說…這土豆、玉米,真是皇上從天上求來的仙種?”
“噓——”
老周頭緊張地看了眼官道,幾個差役正押著輛糧車經過:“可不敢亂說。縣學王先生講了,這是西夷…不對,是泰西的作物,皇上派船隊換回來的。”
“是啊!”
茶湯沸騰著,蒸汽模糊了老周頭的麵容。他給張二倒了滿滿一碗,漿在碗底化開絲絲縷縷的金線。
“今年過冬……好過些了吧?”
張二捧著碗暖手,指關節的凍瘡已經結痂,但那滄桑的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
“可不是!縣裡派工匠給盤了火炕,燒一頓飯能暖半宿。”
他啜了口甜茶,滿足地歎氣:“去年這會兒,我家那破草房漏風,娃兒們凍得擠一團睡……”
官道上突然傳來馬蹄聲。兩人抬頭望去,隻見一隊驛卒疾馳而過,馬背上馱著鼓鼓的郵包。最前麵的驛卒腰牌閃亮,正是新設的‘急遞鋪’差役。
“三天一趟。”
老周頭眯著眼看塵土飛揚:“去年半個月都不見一個驛使。聽說現在各縣都通了郵路,軍報、家書分得清清楚楚。”
張二從懷裡摸出封皺巴巴的信:“俺兄弟在薊鎮當兵,上月捎信說領了三年欠餉…”
他忽然壓低聲音:“足足一百多兩!都存在那個…那個…”
“惠民銀號。”
老周頭接話:“我兒子在通州做工,工錢也存那兒。憑票取錢,不怕偷搶。”
兩人沉默著喝茶。遠處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是官道修路的民夫在砸石子。去年服徭役要自備乾糧,如今官府管兩頓飯,晌午那頓還能見著葷腥。
“對了。”
張二突然想起什麼,從柴擔裡抽出個油紙包:“自家曬的番薯乾,給您下茶。”
老周頭接過一看,橙紅的薯乾上泛著霜,比記憶裡任何一年曬的都要厚實。他掰了小塊放進嘴裡,甜味慢慢化開,一直暖到胃裡。
“甜吧?”
張二憨笑著:“今年番薯豐收,地窖裡存了二十筐。縣太爺說了,來年開春還要教我們做…做…”
“澱粉。”
老周頭接口:“我侄子在大興縣學過,說是能存三年不壞。”
“要說咱們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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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老周頭感慨道:“自打登基以來,這日子是眼見著一天比一天好…”
“可不是嘛!”
張二接口道:“萬歲爺減免賦稅,推廣新糧,整頓吏治……”他突然壓低聲音:“我聽說啊,皇上每天批奏折到三更天,就為了咱們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
老周頭肅然起敬,朝著皇城方向深深作揖。
太陽漸漸升高,官道上的行人多起來。有推著獨輪車賣煤球的漢子,車頭插著‘官煤’的小旗;有挑著新鮮菜蔬的農婦,籃子裡躺著罕見的冬筍;還有個貨郎搖著撥浪鼓,擔子上掛著幾雙羊毛襪——這是今年新時興的禦寒物件。
張二喝完最後一口茶,把渣都舔乾淨。他摸出個粗布縫的小袋子:
“周叔,給您這個。”
“什麼?”
老周頭解開繩結,倒出幾粒飽滿的種子。
“新育的土豆種。”
張二搓著手,憨笑道:““比去年的產量又高了兩成。您在後院種些,開春就能吃上。”
“謝啦!”
老周頭也沒客氣,隻是又往路上的罐子裡加了一把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