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齋的青磚地麵被炭灰染得漆黑,二十座鐵匠爐沿東西牆各排十座。每座爐前都立著個包鐵砧台,台麵中央凹陷處泛著金屬光澤。
北牆上掛著幅巨大的《工部營造則例,圖上朱筆批注密密麻麻,最顯眼處是易華偉禦筆親題的‘工巧之道,利國利民’八個大字。
中堂鎏金獸首銜環銅爐吞吐著赤紅火焰,匠作大監馬德全站在中堂的演示爐前,身上的六品鷺鷥補服被爐火映得發亮。
這個四十出頭的匠師左耳缺了半塊,輪廓被鬢角白發遮掩,隻餘暗紅色的疤痕蜿蜒至下頜。
“都聽好了!”
馬德全敲了敲身後的鬆木展板,板上釘著《匠師九品進階圖:“從今日起,爾等便是入了官家匠籍。”
“從九品匠師,歲俸六十石,掌民器打造。”鐵尺點在最低一欄,那裡畫著鋤頭、犁鏵的圖樣。
“正九品,八十石,可參與官署營造。”
端坐在首排的趙鐵牛突然挺直了腰板,他注意到圖表中段畫著火銃圖樣。馬德全的尺子恰在此時停在那裡:“正七品匠師,歲俸二百石——這才是真前程!”
齋內頓時一片嘩然。
周墨突然舉手:“監造大人,七品匠師考校哪些技藝?”
馬德全從案下取出個黃銅物件,“啪”地按在桌上。眾人湊近看,是個精巧的火銃擊發機關模型。
“看見這藥室閉氣閥沒?”
馬德全的指甲摳進機關縫隙:“陛下親自改的第三版,比舊式省五成火藥,射程反增三成。上月兵部測試,這玩意能在百步外打穿三層鐵甲。”
後排傳來“咕咚”咽口水的聲音,王瑞盯著模型,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摹畫著形狀。
“想學這個?”
馬德全將放在腳邊的樟木箱抱上桌子,箱裡整齊碼著《火器圖說《鑄炮要術等藍皮冊子,每本封皮都蓋著朱印:“先得把《昭武營造法第三卷吃透!”
他抽出一本翻開,指著上麵的朱批:“瞧見沒?陛下禦筆:‘銃管纏度,每寸當旋七分’——這可不是瞎蒙的!“
趙鐵牛突然起身,黝黑的臉上漲得通紅:“大人,俺…俺爹打了三十年鐵,能…能考匠師不?”
馬德全眯起眼睛,笑了笑:“你爹會算膛壓不?懂高爐風眼配比不?”
見趙鐵牛搖頭,馬德全忽然從袖中抖出張告示:“但陛下開了恩科!”
眾人圍上來看,那是工部新頒的《匠師特舉製:
“凡民間巧匠,經地方保舉,可越級應試。特優者授官身,可免役…”
“都聽真了!”
馬德全突然提高嗓門:“正六品以上匠師,見官不跪,蔭一子入國子監。”
“再告訴你們個秘密。”
馬德全環顧四周:“兵部正在選人去試造‘神威大將軍炮’…參與者,最次也給個從八品!”
“現在不用想,你們現階段最重要的是學習……我跟你們說這個,隻是想跟你們說,匠師以後再也不是賤籍,陛下已經幫你們鋪好了路,至於能走到哪一步,全看你們自己了!”
“肅靜!”
馬德全右手持鉗夾起塊燒紅的鐵料,左手鐵錘在砧台上輕敲三下,金屬撞擊聲頓時壓過了所有嘈雜。
“今日鍛新式犁鏵,按陛下繪製的圖樣,要省三成鐵料,卻得加三成韌勁。”
他舉起張薄鐵皮製成的圖樣,邊緣處蓋著工部大印:“看好了,關鍵在這道弧脊。”
學徒們屏息凝神。
“鐺!”
馬德全的錘子落下第一擊,火四濺。右臂肌肉虯結,每塊腱子肉都在油光發亮的皮膚下滾動。三錘過後,鐵料已初具雛形。
“都動起來,午時前每人交一件坯子!”
齋內頓時響起密集的敲打聲。趙三子搶起錘子就砸,卻被周墨攔住,此刻正用矩尺量著鐵料:“趙兄,按《昭武營造法應先算料…”
“算個鳥!”
趙三子抹了把汗:“我跟我爹打了十年鐵……”
“所以你爹還是匠戶。”
周墨翻了個白眼:“陛下開恩科給匠人官身,就是要改這老規矩。陛下曾說:‘匠無算,如將無謀’………”
“鐺啷!”
北牆邊突然傳來異響,兩人轉頭一看,隻見王瑞捧著一塊扭曲的鐵料,臉色煞白。按舊例,浪費官料要鞭笞十下。他哆哆唆嗦走向門口的記過簿,卻發現今日當值的書吏正在打盹。
“慌什麼?”
馬德全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陛下在工部訓諭說過:‘百鍛成器,何懼一廢’?”
說著,拾起廢料扔回爐中:“重煉便是。”
午時的鐘聲響起時,二十件犁鏵坯子已排列在驗器台上。馬德全手持卡尺——這是按易華偉設計的‘新式矩度’打造的,銅尺上的刻度精確到分。
“丙字七號,弧脊偏了半分。”
“庚字三號,省料兩成八,不足數。”
驗到趙鐵牛的坯子時,馬德全突然‘咦’了一聲。這犁鏵的弧度竟與禦繪圖樣分毫不差,背麵還多了道加強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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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
馬德全拍著趙鐵牛的肩膀:“這道筋加得妙!”
話音未落,齋門突然洞開。工部侍郎領著兩名差役疾步而入,手中黃絹在爐火映照下燦若鎏金。
“陛下口諭!”
侍郎聲音洪亮:“匠作齋今日最優者,賜從九品匠師銜,歲俸六十石!”
趙鐵牛‘撲通’跪下,額頭抵在冰冷的鐵砧上。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如擂鼓,恍惚間又想起父親常說的那句話:“咱們匠人,永世都是賤籍…”
“還不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