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入漩渦
2006年,聶春玉接替郭海亮,升任呂梁市委書記。此時的呂梁,已經走在了經濟飛速發展的軌道上。到2007年,呂梁全市民營企業發展到46萬多戶,民營經濟對gd的貢獻率升至七成多(7337),對城鄉勞動力就業的貢獻率高達962,對財政收入的貢獻率也近六成(589)。
事實上,呂梁當地民營經濟的主要支柱,就是煤炭開采、煉焦及下遊的煉鋼。聯盛能源、大土河焦化、中陽鋼鐵等企業,都借助呂梁當地扶持政策,尤其是兩次煤改中趁機兼並重組、擴大規模,成長為當地甚至山西省內民營企業的龍頭。
2004年,山西省政府下發了《山西省人民政府關於繼續深化煤礦安全整治的決定》,這是一次以遏製礦難、明晰產權為目的的煤改,解決了私營礦主們從經營權到礦權的政策障礙,受到廣泛讚譽;然而,兩年之後風向驟變,2008年,山西省又推出以“資源整合”為旗幟的第二次煤改,意圖“通過大型煤礦企業兼並重組中小煤礦,形成大型煤礦企業為主的辦礦體製”,被批評為“國進民退”。
但兩次煤改中,無論是關閉無證煤窯,將過去的村辦煤礦確權為私人煤礦,還是第二次的兼並重組,具體到呂梁,則都是以政府為主導,整合主體以民營企業為主,因此煤老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進行利益輸送,或者為避免煤礦被關,或者是希望借機擴大規模,即使被關,也希望獲得足額乃至更多的賠償金額。2008年時,呂梁的煤礦格局已經從“村村點火”整合到了隻剩355處煤礦,2009年再變為115處。“大魚吃小魚”後,呂梁市的辦礦主體減少到27家,其中大型國有煤炭企業4個,產能隻占24,以聯盛集團、大土河焦化等為代表的16個“地方骨乾企業”,產能占據全市的60。
事實上,煤老板與官員之間,在平日裡,也形成了一種默契的互動規則。每年的中秋與春節,都是煤老板們向官員上貢的固定“節日”。呂梁文水縣一位煤老板稱,他在春節期間,要準備至少100萬元的開支,輸送對象主要是縣裡的主官和分管領導,另外煤炭、工商、電力、稅務等部門也要走動到。“逢年過節的利益輸送,並不是為了辦事,而是為自己營造一個較為寬鬆的發展環境。”他說,想把煤礦開下去,當地主要領導要支持,縣裡國土資源、煤炭管理、安全生產監督、工商行政管理等多向交叉管理的部門也不能含糊。中秋、春節的禮金,根據每個企業的效益、規模決定,有些領導平時會關注各家企業的年產量和收入,如果企業效益好於往年,那麼禮金也要隨之增長。
對於越來越普遍、金額越來越大的黑金利益輸送和高額禮金,是適應,並且擁抱。
呂梁市一位官員稱,聶春玉平時工作中,總是依據工作成績肯定下屬,但是遇到人事選拔等問題時,多順應潛規則。身為市委書記的他,除了不拒絕例行禮金之外,也在悉心維護各方勢力的平衡。
2009年6月,呂梁市曾在下屬13個區縣市進行過一次公推縣長的“選舉”。呂梁市政協一位官員回憶,公推共分5個環節進行各縣符合參加推選條件的官員,在鄉級、科級彆乾部中投選,然後呂梁市各部門領導再次投票推選;兩次環節中的勝出者需要參加麵試,呂梁市四大班子也對其進行考察;上述四個環節進行完之後的勝出者,由呂梁市委常委們票決,定出8個縣長。
“看似十分公平,是一個大的進步,但在沒有外部監督的情況下,實則每一個環節都存在灰色利益輸送。”一位呂梁市組織部門的乾部對財新記者稱,前兩次投票時,候選人需要輸送的金額會少一些,到四大班子考察和常委投票環節,則是需要大出血見真章的時候。籌款買縣長,是當時很多候選者的共識。
這次公推,因一位參選副縣長在網絡上發出《一頂烏紗帽千萬雪花銀》帖子而進入公眾視野,這位舉全家之力,花費400萬元卻敗走麥城的副縣長,如此陳述自己的“落選感言”一切程序是那麼公平、公正和公開,但公平是要靠金錢來平衡的,公正是要有領導支持的,公開是伴隨著私下的秘密交易的……權力作為人情社會中最具社會價值的稀缺資源,關係加金錢是成功的關鍵。
這位副縣長也坦白了他400萬元的來源工資的積蓄,曆年禮金,臨時借款和企業援助。帖子中稱,他的400萬元隻頂得上當選者所花的三分之一。
副縣長感慨,2009年的呂梁,一個縣委書記或者縣長的官位已達千萬元,屬於全國前列,足以將任何從政者逼良為娼,不腐敗無出路;巨額買官錢財若想得來必須斂財,上位後,更需要通過斂財來數倍收回。
對於這位副縣長落選感言中提到的買官生態,財新記者在呂梁當地找了多位官員與煤老板進行佐證。曾與聶春玉共事的官員李一(化名)稱,他在多縣做過考察,呂梁的縣區主官,每個春節會收到各鄉鎮書記、鄉鎮長每人5萬10萬不等的禮金,縣直局一把手等每人約5萬,再加上一些待提拔官員的特彆上貢,總計約500萬元上下。
李一與聶曾共事多年,自覺很受聶春玉的認可。聶春玉在當市長時,一直配合市委書記郭海亮的工作,在人事方麵很謹慎,擢升為市委書記之後,李一迎來了多次升職機會,但是卻總被冷落,最後他才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從來不送禮的原因。
“這對於乾部隊伍造成的傷害很大。”李一講到,數度升遷受阻,長期的努力得不到回報,他有時會不想上班,最嚴重時甚至想過跳樓。
在呂梁采訪時,有多位乾部認為,2009年聶春玉推行的公推縣長選舉目的,就是為了斂一筆大財,為自己升上省級領導準備跑官資金。但上述熟悉聶春玉的政協官員認為,聶春玉身為市委書記,他收到來自煤老板的巨額資金,就已抵得過一次春節收到的所有下級的禮金了,沒有必要為了斂財去推動用人時的買官賣官。在他看來,呂梁本地長期擰結而成的官商利益鏈,每遇到人事調整時總會各方拉鋸,有時候也不是他一個外來的市委書記能夠擺平的,比如在中陽縣積累深厚並一直負責煤炭領域的副市長張中生,就擁有聶春玉不能小覷的官商勢力。因此他將2009年的公推選舉解讀成聶春玉為平衡各方勢力不得已而為之。
無論是什麼動因,2009年的賄選風波在塵埃落定之後,依舊無人追究。那位落敗者在“落選感言”最後發出了對未來的隱憂,“我此時的收斂或許是禍,將來可能會是福,如果呂梁市成了群體性賣官者身敗名裂的反腐試驗田,作為縣級官員,對上買官,對下賣官,是否能夠全身而退?”
眼看他樓塌了
這一隱憂,很快被淹沒在滾滾而來的經濟利潤中。
公推縣長的金額之高,被當地部分官員稱作是一種經濟現象煤老板的利潤高了,禮金自然增高,用到賄選時就會進一步加價,這說明呂梁的經濟行情很好。
事實也確實如此。從2007年開始,呂梁市的財政收入達到百億以上,2008年為1643億元,2009年受累於亞洲金融危機,微增至1654億元。但“四萬億”成為一劑強心針。2010年,呂梁市gd突破800億,躋身山西省第四,增長速度全省第一,財政收入突破200億元。到2012年,全市財政總收入達到3417億元。2012年,呂梁市將呂梁新城規劃建設列入一號工程。這座雄心勃勃的新城位於呂梁市區以北,規劃總麵積30平方公裡,計劃投入300億元,預計三年時間建成。
以聯盛集團為代表的呂梁民營經濟,此時如同一艘順風前行的航母。而從2003年1月自省政府下派擔任呂梁行署專員和呂梁市長、2006年2月起擔任呂梁市委書記的聶春玉,則憑借滿溢的政績和充沛的“競選經費”,於2011年1月終於高升一步,進入省委常委領導班子,擔任省委統戰部部長。
從長治平調過來接替聶春玉的杜善學,為人相比前任更為強勢,行事目的性也更為簡單明了。他在呂梁市委書記任上僅僅待了一年,呂梁當地盛傳,杜善學從邢利斌手中獲得了數千萬元的“跑官資金”。2011年11月,杜善學也榮升山西省委常委,並於2012年1月即調往省委擔任秘書長的要職。
這是他們最後的輝煌。
2014年8月23日,隨著聶春玉被宣布落馬,呂梁的反腐態勢迅速發酵一周之內,山西中陽鋼鐵有限公司董事長袁玉珠、大土河焦化董事長賈廷亮、呂梁市山西離柳焦煤集團有限公司原董事長邸存喜陸續被帶走調查。呂梁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鄭明珠,呂梁市委常委、離石區委書記閻剛平的政治生命,也在這個秋天畫上了句號。曆經十年形成的黑金政商鏈條全麵解體。
高樓坍塌,留下了不僅是噤若寒蟬的官場和群龍無首的企業,不僅是呂梁新城比比皆是的停工建築工地,還有整個呂梁被十年官商盛宴敗壞的社會經濟環境。儘管曆經十年的經濟黃金增長期,但呂梁並未在煤焦之外積累出新的經濟增長點,產業結構調整前途迷茫。以煤獨大的呂梁,因為煤炭行業的不景氣,今年前半年的各項經濟指標都跌至山西省最末,更重要的是,過去十年,少數人的快速富裕掩蓋了多數人的持續貧困。這個曾經的集中連片貧困區,13個縣市區中目前仍有6個屬於國家級貧困縣。十年間全呂梁的農民人均純收入隻增加了4552元——2003年,呂梁市的農民年人均純收入是1515元,到2013年也剛剛突破6000元。
“現在呂梁仍然是全省貧困人口最多的市。”呂梁市扶貧辦一位官員對財新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