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正值著早春時節,道路兩旁皆是垂柳依依,由南至北一路行來,也隻是柳枝的顏色漸次淺了些。清歌撩著車窗上的簾子望出去,看了半晌卻悵然道“這江北的春天果真晚些麼?總覺得好像還是處處肅殺呢。”
絳樹順著她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搖搖頭道“有句話說‘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1),大約也就是我們如今這般了。究竟春光會差多少,無非是離愁彆恨罷了。”
清歌聞言默然放下車窗簾子回過頭,團花熏鼎裡繞著最後一絲香霧餘韻,蝶縈花嫋,曲曲折折成篆字樣。她拿過香盒,重添了些白檀香,清寒的氣息彌散開來。遲疑了片刻,還是開口道“眼看就要到許都了,姑娘可準備好了麼?”絳樹呼吸一窒,眼前恍惚繚繞過從前當陽路上見的那抹暗紅色衣袍。那人望著長江上遠去的船隻時的一絲嘲諷笑意,讓她至今想來仍是不寒而栗。“清歌,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準備……”絳樹幽幽一歎,“走一步看一步吧。”
馬車駛入許昌城內寬闊平整的街道,沿街柳煙桃雨,仿佛都隻是些浮翠愁粉,漫不經心的垂著開著。時不時吹入轎簾的風,恍惚還有些侵衣的涼意。絳樹抬手撫上發鬢想了想,咬一咬唇取下了那支發簪。長發披散滑落,一旁的清歌會意,上前替她重新梳理,改未嫁發式。絳樹一寸一寸撫過手中發簪,平定著複雜的心緒。
馬車穩穩停住時,清歌恰理好了她的頭發,過來接她手中發簪的手不自然地一僵,還是拿了過去,絳樹察覺得到她輕微的顫抖。“害怕麼?”簪子已埋在發間,絳樹扭頭輕聲問她。清歌深吸口氣搖搖頭,伸手去推開車門“到了吧。”
青綢簾子被打起來,推開車門,厚厚的一重金線流蘇垂下來,在陽光裡閃閃爍爍,瓔珞文彩。清歌走下去,然後回身去扶絳樹下車。車外已站了幾個低垂著頭的侍女,為首的一個年紀稍長,三十歲上下,打扮與身後幾人不同。墨綠曲裾,香色團花,發飾卻簡單,不過幾枚寶藍點翠珠釵。
她緩步迎上前來抬起頭,眉眼沉靜溫柔,然而卻在看清了絳樹那一刻愣住了神,麵上隱約幾分驚疑不定的神色。絳樹心中疑惑,不禁望著她道“怎麼了?”她忙低下頭告罪“奴婢失儀。”隨即已屈膝行禮恭謹道“奴婢畫闌,是丞相吩咐了日後伺候絳樹姑娘的,姑娘請隨奴婢來。”
在後世人的眼中和筆下,曹魏是恢宏壯麗的城池,青衣的士子在城下醉了笑了,沉酣醉夢一場,然後拔劍四顧,揮斥天下。許昌城中,最為莊嚴肅穆的是丞相府,或許連皇宮也不得不遜其一籌。
丞相府雄偉氣派有餘,遠遠地在府門外便見層層重簷飛閣。畫闌引著她們穿過重重複道、回廊,繞過高大恢弘的正廳三層樓閣,後園亦以曲折環繞的回廊隔出數院。幾道曲廊交錯相連,雕欄玉砌,圍攏著一湖粼粼水色,對麵池畔方見幾間屋舍,卻也在逐漸茂盛的花木掩映下半隱半現。湖麵上架著竹橋,可自橋上穿過,也可沿著回廊繞湖而至。
如今初春,池上隻是一片通透,走上竹橋才見得水中一尾一尾錦鯉悠遊,珠斑彩錦,追逐著浮在水上的白梅落瓣。過了竹橋再穿過或粲然初放或花期未至的樹木,迎麵便是那幾間屋苑。畫闌停下腳步一側身道“姑娘請。”
房中陳設倒也簡單,不過是尋常的布局,屋子正中擺銅篝香鼎,數張矮幾環繞。東側黑漆描花的案幾後頭有數層高的書架子,西側置著一扇落地繡屏,圖樣是白蓮與仙鶴,都是極素淡,唯有雪鶴的朱砂頂是一抹突兀的豔色。屏風後頭是寢閣,花梨木嵌珠雙倚榻上整齊堆疊著雲紋錦被和香枕。榻前又另有一隻精致的纏枝牡丹翠葉香爐正徐徐散著輕煙,倒是從未嗅過的一味香熏,香氣輕蓮淡月似的,在身邊繚繚繞繞卻又抓不真切。
畫闌領著方才那幾個侍女將行李收拾放妥,見絳樹正望著香爐蹙眉出神,便問“姑娘不喜歡這味香麼?”“不是。”絳樹忙搖搖頭,“這香很好,隻辨不出是哪幾味所合。有熏陸,還有冰片,還有什麼?”畫闌笑了笑道“想不到姑娘這樣懂香。這本是府上日常所用的四合香,原有沉水、熏陸等料,以甜膩濃稠為主。如今這裡焚著的是奴婢擅自改過的,在原方上頭添了冰片與楓膠香。”
絳樹又細細聞了聞,點頭笑道“添得很好,以寒涼清婉中和濃豔深色。香亦如人,可見你也是清淨淡泊之人。”畫闌垂頭道“姑娘過譽,奴婢不過是幼時家中做這些香料生意,所以略微知道些。從前家中有風俗遠道而來之人,當先以清淡之香相迎,所以奴婢才自作主張焚了這香。”
絳樹走近一步,含笑握住她雙手道“我初來乍到,在這裡難免事事都需要提點。你既是這般有心的人,我也就可以寬心了,日後還要多勞煩你。”畫闌忙屈膝低頭道“姑娘不必如此,奴婢本就是來伺候姑娘的,哪裡敢辭辛勞,姑娘有什麼事情隻管吩咐就好。”說著停下想了想複又抬頭道“丞相如今不在府中,想來回來時自然會傳姑娘相見。姑娘是否現在沐浴更衣,先去見過夫人?”
絳樹揣測著她話裡說的夫人應當是卞夫人,便問“其他眾位夫人可也要一一拜見?”畫闌輕輕搖頭“若是逐一見過,恐怕姑娘這一整天都再做不了彆的事情了。”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方接著道“而且,姑娘恕奴婢直言,姑娘如今身份還未明,所以不必專程去見眾位夫人,何況日後在府中總是可以遇見的。眼下隻需告知夫人一聲就好。”
絳樹思量片刻,笑笑道“好。我是習慣了清歌伺候的,你先帶她們下去收拾準備一下吧,待我更衣梳妝好便去見夫人。”畫闌也不多說,應了一聲便依言退出去了。清歌走近身畔,麵色疑慮“姑娘是真的喜歡畫闌麼?我想咱們畢竟是荊州那邊來的,丞相大約不能很放心,會不會畫闌……”絳樹忙按住她的手,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越是有這樣的可能,越性要讓他們放心了才好,以後我們去到哪裡都要讓她跟著。”
清歌點一點頭,重又轉身去收拾隨身包裹。絳樹見她手底包裹打開處,赫然是那一支玉屏簫,心頭一酸,上前執起那簫。精工細刻的圖樣細膩如初,然而當初含情相贈的人卻不能如此物一般在身邊,即便是如今剛剛分彆,她也無法不惦念他,以後在這裡的時日又要如何?
一旁的清歌見狀擔憂地悄聲喚她“姑娘……”“沒什麼。”絳樹搖搖頭,輕輕將簫放在枕邊,轉身在妝台前坐了,“我想夫人應當已經知道我到了,我們還是早些去拜見吧,彆耽擱太久。”清歌應了一聲,上前替她重新理妝,一麵道“聽說這位卞夫人亦是出身倡門,竟也能在丞相身邊到如今這般位置。”絳樹低頭撫著一縷發絲道“既然是喜歡的,何需介意出身?”
清歌動作一頓,低低喟歎“姑娘自己是這樣,自是對於此事深有感觸了。我隻是覺得,丞相畢竟與將軍不同,姬妾成群。卞夫人以這樣的出身能成為嫡妻,大約是有幾分心思的人。”妝台角上的青瓷窄口瓶內數枝杏花,大都還未開放,最多不過綻開了二三瓣,仿佛在顧慮重重地試探著。絳樹沉默半晌,靜靜道“一向聽聞卞夫人是寬和待下的人,也許隻是以德服人吧。”她轉頭向清歌笑道“從前不曾發現你有這般細密的心思,倒像見識過官府侯門深宅後院似的。”
清歌眉心一動,垂下眼瞼道“清歌哪裡有那樣的福分,不過是父母去後,我是帶著一分家產跟著兄嫂的。他們隻知道變賣揮霍,到姑娘身邊之前,不免是他們算計著我我也算計著他們。也許是我想多了,我隻是擔心姑娘,還是處處小心為好。”絳樹握一握她的手寬慰道“我曉得你是為了我,即便我其實無心為丞相姬妾,可單論我們的來處就不免讓人留意,我會諸事小心。”清歌垂著的目光盯著衣帶上的繡紋,鄭重地應道“清歌也會幫著姑娘留心的,隻要姑娘平安順遂才好。”
一時梳妝更衣已畢,出門喚了畫闌引路去往卞夫人處。丞相府後園雕工甚極,曲徑通幽咫尺迷,那一片湖水亦是時隱時現。亭橋回廊迤邐行過,麵前出現幾間開闊的屋舍,其形製遠出方才所見的任何一處之上,絳樹猜測著這便是卞夫人居處了。房間周邊新篁林立,廊前立著兩個侍女,畫闌便上前問“夫人在裡麵麼?”侍女一屈膝應道“在。徐夫人來了,正在裡麵同夫人說話。”畫闌點一點頭“你去通報夫人,說絳樹姑娘已到了,求見夫人。”侍女答應著進去了,很快又走出來微笑道“夫人請絳樹姑娘進去。”
(1)出自《紅樓夢》,薛寶琴的柳絮詞《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