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水晶簾卷近秋河。一開始的天幕隻是淺淺的寶藍,緩慢洇上了胭脂紅,後來便是芙粉,朱絳,玫瑰紅,檀紫,最後變作了黛螺的濃致,浸染上宮殿的飛閣樓殿,懸榭高台。燈火如錦繡,點亮了夜空,整座皇宮似是被華美的霞光托騰而起。
淺淡的紫霧自銅鶴口中徐徐彌漫而出,眾人各懷心思地舉箸或碰杯,彼此交談的話音讓殿中方才略有些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舞姬們行雲般湧入,簌簌輕裙,風柳腰身,明肌雪,歌遍徹,飄香屑。
又一列宮女捧上菜饌來依次放下,曹操仍舊沒有讓她們侍奉,斟酒或是布菜都叫絳樹親為。方才她遞酒之時的一句話已經引得周邊人注意,此時更覺得身上落滿了各式各樣的目光。絳樹儘量裝著若無其事,維持著進退合宜的距離,生怕被誤會。
宴樂奏罷一曲,有片刻的沉寂,忽聞皇後含笑道“我記得曹丞相從前進宮,除非命婦謁見的節慶,是極少帶女眷同行的。可否冒昧問一句,不知今日身邊這位佳人是何時所得,竟如此寵愛,片刻也不相離?”絳樹正執著酒壺斟酒,聞言一驚,手微微一抖,幾滴酒灑落在案幾上。
曹操淡淡笑了笑,略微欠身應道“回皇後,此女名絳樹,是臣從荊州得來。”他略一停頓,看了絳樹一眼又補充了一句,“她在荊襄的教坊間,很有幾分名氣。”他說罷這話,她的來處便已是昭然若揭。皇後倒似越發提起了興致,“哦?這倒難得,宮廷歌舞無甚新意,想來諸位都看厭了,不知丞相可舍得讓絳樹姑娘於這席間獻舞一曲,展一展荊楚風韻?”
曹操含著得體的笑,毫不猶豫道“皇後取笑了,能為陛下與皇後獻舞,是她的福氣,臣又豈會阻攔?”他側身望向仍有些愣神的絳樹,取下她手中酒壺輕柔道“絳兒,去吧。”絳樹定一定神,滿殿的目光皆集中在她身上,也無計推脫,隻得起身緩緩步向大殿中央,牽衽行禮,“臣女獻醜。”
身邊的舞姬都退到了一旁,樂師換過了曲子來奏,絳樹深吸口氣,跟隨著曲調踏出第一步。既然麵對的是皇帝公卿,即使不願以自己最擅長的那一支醉月舞相示,卻也更不能隨意應付了事,因此幾乎每一個動作與舞步都先著意思量過,既不能流俗於眾,又不能顯得過於賣弄,著實費了些心思。
廣袖與裙裾漫卷飛轉如璀璨盛放的花,急鏘環佩上華裀,促拍儘隨紅袖舉。香檀緩敲玉纖遲,畫鼓聲催蓮步緊。一曲舞罷,收尾之時便順勢拜了下去。樂聲猶未完全停下,皇後已微笑稱許“好。不愧是坊間名伶,這一舞果然不同凡響。”此話一出,下首亦響起不少讚許之聲,恐怕這些人即便心內不以為然,可為著曹操的威勢,且皇後也發了話,不免要違心應和一番。絳樹穩一穩氣息,伏首謙恭道“市井之間微末之技,不堪登大雅之堂,皇後娘娘謬讚。”
皇後搖頭笑笑,方要開口,座中忽傳出一聲輕蔑的笑,一人不冷不熱地道“果真不錯,臣記得陛下禦苑中有一隻彩錦山雉,方才絳樹姑娘之姿真是與之極其神似,惟妙惟肖。”話音未落,殿內便沉寂了下來,幾乎所有人都訝異地望向說話之人。絳樹亦回頭循聲望去,見那是一個侍中模樣的人。他也不管眾人異樣的目光,似乎覺得自己說得精彩,自顧自地朗聲大笑起來。
絳樹暗暗咬了咬唇,被這般公然羞辱,心中自然惱怒,然而對方畢竟是朝廷官員,無論怎麼出言不遜,她也不能反唇相譏,否則更是落了話柄。正斟酌著如何回應,卻聽曹操閒閒道“吳侍中當真見過那隻山雉起舞否?”那位吳侍中聞言止了笑,毫無懼色地迎著他的目光道“丞相何意?”“沒什麼。”曹操和顏悅色地笑道“不過是方才聽侍中所言勾起了興致,也想見一見罷了。不若把那隻山雉帶到此處,諸位共賞,一同品評一下究竟是它還是我府中這舞姬更勝一籌,眾位意下如何?”
座中眾人抱著看熱鬨的心思,自然無不答允,那位吳侍中略有些不豫之色,卻也未出言反對,隨即便有宦官下殿前往禦苑。絳樹愕然望向曹操,她萬沒想到他出口竟是這樣的提議。不管結論如何,讓人與禽比舞本身便是一種羞辱。她不知道曹操是在報複她方才遞酒時那一句話逼得他不得不接,還是借當眾羞辱她來羞辱荊州的敵手。
曹操迎上她複雜的眼神,並不作回應,隻向她招招手道“先回來。”絳樹依言回他身旁坐下,他卻仍未說什麼,隻端然閒坐著飲酒,似乎也如旁人一樣在等著看一場好戲。絳樹隻覺得心越發沉下去,搜腸刮肚地想著一會兒該當如何應對,思緒卻是越想越亂。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幾個宦官便提了一隻金籠返回殿內,將籠子放在正中打開,伸手入內捉出那隻山雉。那山雉在宦官手中不安分地亂撲亂啄,待得被放於地上,便抖著金彩長羽趾高氣揚地在殿中踱步,時不時還撲騰起翅膀。宦官來不及捉住時,不是被它撞歪了銅鶴,便是打翻了承塵,鬨得殿中烏煙瘴氣。可不管怎麼逗引,它就是不肯起舞。
諸公卿拂著落到身上與食案上的灰塵,不免怨聲載道,又不敢言曹操的不是,於是紛紛埋怨吳侍中,“侍中何時見過山雉會起舞的,瞧這秉性,縱是真能起舞想必也不堪入目!”“侍中怎能拿人與畜生相較,也真真荒唐!”曹操聽著那一聲聲抱怨,饒有興味地向吳侍中笑道“侍中,這畜生如此無禮是何意?莫非它隻願對著侍中起舞,連陛下、皇後還有諸位公卿的麵子也不給麼?”
他雖說得隨意,然而語意森然,吳侍中一時語塞,支吾著不知當如何解釋。曹操卻似乎並不打算深究,沒有等他回話便繼續道“看來這隻山雉不打算為眾位獻舞了,或是絳兒珠玉在前,它羞於一較。不過既然吳侍中已為它誇下了口,它今夜怎能不展一展舞姿?”
沉默許久的皇帝此時忽開口道“可它已攪得席上杯盤狼藉,仍留它在此,這筵席還如何進行?”曹操不緊不慢地應道“陛下寬心,臣自有辦法。”他轉首吩咐宦官,“去抬一麵銅鏡來。”宦官應了一聲複又退出去,眾人皆不解其意,卻也無人發問,隻是等著看結果。絳樹此時倒是明白了他要做什麼,卻仍想不通他的用意。
須臾之間幾個宦官已抬了一麵足有半人高的夔鳳鏡來,支在殿堂中央。曹操命他們將那隻山雉放在銅鏡前,山雉甫一見鏡中倒影,就立刻安靜了下來。在鏡前往來徘徊了數回,竟果真開始對鏡起舞,金翠斑駁的彩錦羽毛搖擺飄蕩,姿態的確千妍百麗。朝臣們皆瞠目結舌,一片嘖嘖驚歎之聲。曹操毫不在乎地呷了口酒,緩緩道“此兒戲耳,還是前幾年幼子所為。此物一旦臨鏡自照,就再不肯停下來了,直到力竭而亡方止,諸位儘可慢慢品評。”
群臣聞言俱是一怔,不知是誰首先笑道“若是如此,單憑此一點就不配同人相較了。”曹操淡淡一笑,“尚書令說得是。人之貴者,在於能自知,明進退,不似此物自憐自大,毫無自知之明,貽笑大方。”他意味深長地望一眼吳侍中,“侍中以為如何?”
吳侍中的麵色灰白如同沒有烤熟的雞皮,他儘力壓下眸中的不甘,垂頭訕訕應著“丞相所言極是,是在下失言,不當以此蠢物比絳樹姑娘。”絳樹此時方徹底明白曹操其實意在暗諷吳侍中並為她解圍,感激之餘不禁也為自己方才的誤解覺得些許歉疚。本以為到此就作罷了,曹操卻又揮袖拂了拂案上落的灰塵,隨意地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讓這畜生繼續在此出醜了,不如拿它做了道菜,以謝它方才攪亂筵席之罪。”
絳樹聞言暗自心驚,雖然與她無關,仍覺得不寒而栗。悄悄瞥一眼吳侍中,他的臉色更是難看。宦官們收了銅鏡,捉著那隻山雉退下,席中其他人的神色也都有些不自然。氣氛凝滯了片刻,卻是皇後開口道“方才被那畜生一鬨,倒忘了一事,險些委屈了絳樹姑娘。”她向絳樹招招手,含笑溫聲道“來。”
絳樹怔了怔,複又起身來到玉階前拜下,皇後自袖中取出一物遞給一旁的宮女,宮女隨即捧著那物件下階來交到絳樹手中。那是一隻精致的紗囊,銀線錯繡出纏繞的柳枝,底下垂著淺綠撚金線的流蘇,香氣繚繞。除去香料的氣息,似乎還隱約透出些藥香。皇後輕淺笑道“今日重九,這紗囊中擱了茱萸,也算得是應景了。”
絳樹謝過恩,仍退回曹操身邊坐下,很快便有宮女端了那隻山雉入席來。那山雉早已被分得七零八落,再難與之前那副目中無人的模樣聯係起來。眾人尚還惦記著方才之事,誰也提不起胃口,勉強動了些便再不去看它,也再無人敢輕易開口,生怕步了吳侍中後塵。宴席就這麼沉悶地繼續進行下去,直到結束時也無人再出言挑釁。
宴散後的禦街空曠,絳紗宮燈搖曳柔光,月華清明如雪,空氣裡嫋著細而淺的餘香。步出宮門,譙樓上打了一更。曹操尚在與同行官吏相互道彆,絳樹先登了車,拂著車窗上垂落下來的流蘇,還在想著席上的事情。過不多時,曹操登車入內,絳樹下意識地向一旁又讓了讓。曹操看她一眼,輕笑道“如何?這宮廷可不會無趣吧?”
絳樹無奈苦笑,“這裡自然不會無趣,然而若是有趣的地方都如這裡一般處處機鋒,絳兒還是安心待在無趣的地方吧。”曹操聞言朗聲一笑,在她身旁落座,“有孤在,那些所謂機鋒不過小技耳,何足道!”他稍停了停,眉峰似乎不經意地微斂,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自然也不會讓你受委屈,皇後親賞,也算得上殊榮了。”
絳樹不解地回頭,迎上他眼神中若有若無的寒意,不禁微微一凜。她豈會不知他的疑心,若非他對宮廷監控嚴密,又怎會有當年衣帶詔之事?她於是取出那隻紗囊遞到他手中,“絳兒素來不常用這些東西,丞相若不放心就拿去吧。”曹操拿著紗囊在手中掂掇了兩下,湊近鼻尖輕輕嗅了嗅,便重又擲給她,笑道“既是皇後所賜,還是你自己戴著。孤要它有什麼用處,就算贈給妻妾也不必拿皇後賞賜借花獻佛。”
絳樹默然接過來,一時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麼。車聲轔然,響在空曠的長街上,一聲一聲單調而沉悶。絳樹倚著車壁,漸漸的便有睡意襲來。她枕著支在車窗上的手臂,因著馬車不時的顛簸時常撞上車壁,睡得並不安穩,不過半夢半醒罷了。然而過了片刻,卻有隻手攬住她的頭,隔住了車壁。她不甚清醒,也沒有多想,心安理得地枕著那隻手睡了過去。
不知又過多久,隱約覺得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絳樹揉揉眼睛,動了動脖頸,卻發覺身邊挨著一個人。她迷迷糊糊地順著蜿蜒劍紋的衣袍下擺看上去,忽然發現自己正枕在曹操肩上。絳樹頓時清醒過來,慌忙支起身子想挪開,然而馬車卻驟然停了下來,她慌亂之下重心不穩,整個人猛地向前傾過去。驚叫聲還未出口,已被曹操一把扶住了。他衝著打開車門的車夫斥道“蠢材!停那麼急做什麼!”車夫驚恐地一縮頭,忙躬身道“丞相恕罪。”
曹操並不理會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絳樹一眼,方向車夫揮揮手道“罷了,你先去讓畫闌拿件衣裳來此處。”車夫唯唯諾諾地垂著頭離開,曹操仍坐在原處,平靜地解釋“晚上冷,剛醒來更不能不加件衣裳。”絳樹隻覺得臉上滾燙,不著痕跡地推開他仍在扶著她的手臂,低聲道“是,多謝丞相。”
曹操望著她,忽忍俊不禁地輕嗤一聲,“孤真的有那麼可怕?”絳樹咬著唇低下頭,並不答他,心緒亂成了一團麻,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是怎麼倚到他身上的。曹操也不糾纏,沉默了片刻話鋒一轉,“說起來,孤今夜還是第一次見你跳舞。此前在荊州聽聞,你所擅者名‘醉月舞’,當年一舞傾城,何時倒要見見才是。”絳樹一怔,迷惘地隨口一應,眼前卻模糊了。醉月舞,母親早告訴過她,這一生隻舞給一個人看就夠了,她既已許下了那個人,便再不會讓旁人得見。
情緒還未平複,就聽車夫在外頭輕輕叩了兩下車門,小心地道“丞相,畫闌已經來了。”曹操“嗯”了一聲,推開車門,絳樹亦跟隨著他下車,等在一旁的畫闌迎上前來,將帶來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曹操看著她穿好,又囑咐一句“回去早些休息。”絳樹答應下,行了禮目送他離開。方才的傷懷心思未及收起,禁不住輕歎了一聲。
“姑娘怎麼了?”畫闌關切地問。“沒什麼。”絳樹微微仰起頭,月華流照,那月色看得人莫名就生出了幾分寒意。她緊了緊剛披上的外袍,轉回頭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