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龕對此早有預料,也曾勸過張大帥慎重考慮,可老張不聽,仍舊執意增發奉票,他也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奉天金融積重難返。
換句話說,隻要奉票毛荒的問題沒有解決,任何試圖平息騷亂的舉措都是徒勞無獲的表麵功夫。
無論奉天當局是殘酷鎮壓,還是退讓安撫,都是治標不治本,平息了印刷廠和機械廠,還會有紡紗廠和電燈廠。
江家就算再有手段,也隻能按下葫蘆起了瓢,根本無濟於事,反而還有可能進一步激化勞工情緒,釀成更大規模的暴動。
王鐵龕深知此事無解,心裡已經暗暗生出了退隱的念頭。
話雖如此,但身在其位,便是職責所在。
王鐵龕也沒放挺不管,這天一早,便通知了奉天警務署,提前預備警力,部署在印刷廠和機械廠附近,維持現場秩序,嚴防事態升級,同時又敦促商會行會,儘快聯絡勞工代表,舉行談判,磋商複工。
可惜,因為情報受限,他的這些舉措總是稍稍晚了一步。
五夫人的親信離開市政公署,轉頭立刻去了城北江宅,見了江連橫,卻不提王鐵龕的意思,隻是含混地說:“江老板,這件事還得你來出麵解決,彆管王鐵龕是怎麼想的,有五夫人給你兜底,你還怕什麼呀?”
江連橫自是點頭應承,忙說:“還請回去轉告夫人放心,江某一定儘心竭力,居中調停。”
然而,送走了五夫人的親信,他卻不著急了,隻把海新年派出去打探勞工叫歇的情形,便在家裡乾坐著不動地方。
晨光稍縱即逝,客廳落地鐘的鐘擺“嗒嗒”搖晃,表盤上的時針已經漸漸逼近九點。
少頃,江家大宅裡隨即響起了沉重的報時聲。
“鐺——鐺——鐺!”
奉天城西,順著小西關鬨市一路前行,穿過沿途的熱鬨街景和煙火氣息,耳畔的叫賣聲悠揚婉轉,如同地方小調兒。
如此直行許久,出了外郭城門,再走幾分鐘,朝南拐個彎,便是奉天三緯路了。
街麵上稍顯冷清,美日英法的駐奉領事館都在北側,德國領事館也在對麵不遠處,因為是洋人的地界兒,所以向來沒什麼小商小販,各國領事館門外,也都有大兵站崗,若有華人靠近,必定遭來一通嗬斥。
直到九點以前,這地方幾乎沒有任何行人經過。
東洋領事館的吉田茂正在二樓窗邊整理文件,忽然餘光一瞥,卻見樓下的街麵上,竟無緣無故地多出了十幾個支那人。
吉田茂頓時皺起眉頭,撥開插銷,略顯困惑地推窗朝樓下張望。
不看倒好,一看之下,猛然發現三緯路南北兩側的幾條街巷裡,竟有數十人正朝這邊聚集而來,且人數越來越多,隻眨眼間,便有近百多人走上街頭,並且仍在極速膨脹。
“喂,樓下是什麼情況?”
吉田茂慌忙轉身,衝領事館的同僚大聲質問。
話音剛落,木質樓梯上便響起“噔噔噔”的腳步聲,有衛兵衝進來立正報告。
“總領事,樓下有支那人正在遊行示威,好像是昨天印刷廠那批抗議的勞工!”
“見鬼,他們跑這來抗議乾什麼!”
吉田茂咒罵一聲,等他再次俯身看向窗外時,由兩根竹竿兒挑起來的橫幅,已經在人群中高舉起來了。
“來人,馬上給奉天省府打電話,叫他們派人來維持秩序!”吉田茂立刻衝在場的同僚疾聲吩咐道,“還有你,給南鐵守備隊通報消息,讓他們增派憲兵來保護領事館!”
“是!”
“其他人準備武器,關上大門,嚴防抗議人群衝進領事館!”
眾人不敢怠慢,當即各自忙碌起來。
吉田茂仍然有點不放心,於是便又衝旁人喊道:“電告奉天省府,如果他們不能在一小時內驅散群眾,我方為保護領事館的財產安全,將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說罷,便又急忙望向樓下的示威群眾,時刻警惕勞工的情緒變化。
事實上,不僅是東洋領事館,旁邊的美英法領事館也同樣如臨大敵。
儘管他們知道那些勞工是因薪餉問題而舉行抗議的,但群體的怒火總是肆意蔓延,很有可能喊著喊著,就把矛頭轉向了洋人,這種情況以前就曾發生過,因此務必提早防範。
這時候,樓下抗議的勞工已有三五百號,烏泱泱的,占據了小半條街。
橫幅稍稍有點歪斜,但上麵的字跡卻很清晰——打倒黑心廠主,還我血汗工錢!
人群之中,有幾個年輕的,領著眾人振臂高呼。
“反對克扣工錢,維護勞工權益!”
“縮短工作時長,提高工價津貼!”
“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
眾人的呐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甚至就連各國領事館的窗欞也跟著微微震顫。
起初,大家還在就事論事,喊的都是那些勞資糾紛的問題,可隨著抗議的隊伍持續行進,沿途的各國領事館紛紛將院門緊閉,荷槍實彈,嚴防死守,不斷高聲恫嚇時,眾人的義憤突然高漲起來,終於將怒火燒向了一眾洋人。
“打倒帝國主義,還我大好河山!”
“打倒帝國主義,廢除不平等條約!”
然而,絕大多數勞工的學識有限,除了這些陳詞濫調以外,也實在想不出其他口號,情緒一上來,便越喊越亂。
最後乾脆有人站出來,指著東洋領事館的大門,來了個簡單直白的痛罵:
“小東洋,我操你媽!”
這天上午,奉天市政公署的電話就沒停過,直到傍晚時分,仍然有各國領事館打來電話,追問現狀,要求奉天當局出麵解決,立刻恢複城內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