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就在三天後,聚香樓同一間雅間兒,便又來了一批線上的合字。
細看座上來人,有南城的編筐老竇,有北城的哨子李,有十間房的霍老鬼,有大東關的秦懷猛。
除這四位以外,另有酒糟鼻、黃板牙、招風耳朵、大胡子茬;羅圈腿、二椅子、地缸腦袋、瞎目杵子。
滿打滿算,十二位英雄好漢齊聚一堂。
就這陣仗,說是奉天城群賢畢至都不過分。
編筐老竇攢的局,大夥兒賞臉,都來了,落座以後,不問緣由,先敞開了吃個痛快。
待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麵堂紅潤,拍著肚皮慢慢呷酒時,這才想起詢問酒局的意圖。
十間房的霍老鬼,三十多歲年紀,模樣相當板正,就是出身太過寒磣。
他年輕的時候,曾經給人拉幫套,此事已經不可再提。
所謂拉幫套,那真是寒磣得不能再寒磣、卑賤到不能再卑賤的事,但凡有點出息,都不會去蹚這趟渾水。
即便是在過去,這也是令人羞於啟齒的醜事。
民生艱難,誰家的男人若是不中用了,甭管是病了、廢了、癱巴了,反正是到了沒飯轍的時候,便有人往家裡另添一個爺們兒,充作勞力,養家糊口,這就叫拉幫套,而原主就叫“瞪眼王八”。
拉幫套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乾的,首先體格得好,其次心眼得善,再次模樣也不能太磕磣。
霍老鬼滿足兩樣,唯獨心術不正,卻又善於偽裝,給人拉幫套,整天不想彆的,就盼著原主快點死。
原主不死,他便親自送其上路。
他敢殺人,就敢剪徑劫道,並漸漸在十間房混出了名堂。
霍老鬼既然乾過拉幫套,那就必定是個臭點子,十間房暗娼林立,想開張的,都得給他“陪櫃”。
這些年下來,此人除了麵色暗沉、眼袋鬆弛以外,竟沒落下任何隱疾,也沒被女色掏空精血,便足以見得,他這副身板兒,原本得硬朗到什麼程度。
今天喝點酒,心情不錯,便笑嗬嗬地問:“老竇,最近買賣局紅啊,怎麼想起來做東請客了?”
老竇叼著牙簽兒,擺擺手說:“沒什麼,就是想老哥幾個了,正好今兒得空,想聚一聚,熱鬨熱鬨。”
“你看看,我這誠心問你,你還藏著掖著了!”霍老鬼追問道,“有啥事兒,你就痛快說吧!”
眾人連忙附和道:“是啊,有話就說,彆賣關子!”
老竇左右看了看,神情頗為得意,終於開口道:“行吧,哥幾個,不瞞你們說,兄弟我最近接了個大活兒!”
“什麼買賣?”
“不是買賣,是差事。”
“誰派下來的差事?”眾人略顯好奇。
老竇嚼兩下牙簽兒,擼起袖口,卻道:“打學生!”
話音剛落,身旁的哨子李便接話問:“喲,我最近可聽說,南城出了一樁械鬥案,這事兒跟你有關?”
老竇笑而不語,臉上的神情卻已昭然若揭。
“打學生有油水麼?”霍老鬼順勢問道。
“要是抓到帶頭的,衙門給賞兩塊現大洋。”老竇解釋道,“要是能找到印刷傳單的地方,給賞五塊。”
“那也沒多少油水呀!”其餘眾人有點失望。
恰在此時,大東關的秦懷猛忽然沉聲接了一句:“油水事小,關鍵是能借這事兒,跟衙門搭個人情啊!”
此人也是三十多歲年紀,穿著闊綽,儀表堂堂,平時話不多,張嘴就是要點。
他在大東關做車馬生意,開大車店、辦洋車行,順帶典當鋪子,在這夥人裡,算是有點家底的財主。
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天南海北,各行各業,都得講究勢力,拉洋車的也不例外。
比方說,東城的車,就不能去西城拉活兒。
若有人膽敢越界,輕者上交收入,重者連車帶人,便都一並砸了。
誰的地盤大,誰的地盤小,那都是真刀真槍拚出來的,打到最後,誰也滅不了誰,那就得一起去縱橫保險公司,請江連橫出麵,才能劃定界限、消除爭議。
秦懷猛的洋車行,可不隻是在大東關運行,省城大片地界,隻要掛上他家車行的牌子,便都能暢行無阻。
然而,就算這麼大的勢力,在江連橫麵前,卻仍舊隻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根本不夠拿正眼瞧的。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秦懷猛雖然遠不如江家,但在這張酒桌上,說起話來卻很有份量。
編筐老竇立馬挑起大拇哥,連聲奉承道:“要不怎麼說,秦爺的生意做得大呢,看事兒就是通透!”
“老竇,彆奉承我了!”秦懷猛卻說,“你今天張羅這桌酒局,總不會就是為了公布這件事吧?”
“哈哈哈,果然啥事兒都瞞不住秦爺!”
老竇甩手彈飛了牙簽兒,轉而掏出一盒哈德門,先給大夥兒發煙,等眾人都點上火了,方才笑著開口道:
“哥幾位,彆說我有好事兒不惦記你們。最近省城太亂,勞工不做工,學生不上學,滿大街瞎胡鬨。衙門心煩,還不能把事兒做得太過火,以免激起民憤。小南門的杜巡長,各位都知道吧,前天求到我這來了,我尋思著,咱老哥幾個都是英雄豪傑,必要的時候,也得儘力幫官府排憂解難,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眾人一愣,原來他是想拉大家入夥兒。
“這可是跟衙門攀交情的大好時機,”老竇接著又說,“我是拿各位當哥們兒處的,換了彆人,我還不告訴他們呢!你們現在要是不應,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眾人神情各異,默默吸煙,許久沒有說話。
老竇有點不耐煩,便緊著催促道:“嘖,行或不行,你們倒是給個痛快話,彆不吭聲呀!”
及至此時,座上才終於有人開口表態。
“聽說洋鬼子在滬上開槍殺人,死了不少老百姓,官府連個屁都不敢放,難道學生不該抗議麼?”
“是啊,我兒子那天也去抗議了,我說他抗議得對,這種時候去打學生,那跟漢奸有什麼兩樣?”
“嗬,你倒是會給人扣帽子,這怎麼能算漢奸呢?”老竇連忙辯解道,“我問你,戒嚴令是不是官府發的,禁止聚眾滋事,這有什麼過錯兒,他們就是一幫刁民,咱們給官府幫忙,不僅不算漢奸,還得說是大義呐!”
他有他的說辭,旁人有旁人的看法。
不是一路人,終究尿不到一隻壺裡去。
話音剛落,當即便有四人站起身來,拱手抱拳道:“老竇,多謝款待,但是替衙門打學生的事兒,咱們就不跟著摻和了,我那邊還有事要忙,就不在這奉陪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