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錢回到家,老農強迫自己不去想,帶著妻小貓冬。
正所謂,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一家七口人,哪怕有五個是沒長成的崽子,餘下老農夫妻也不比青壯能吃,先前預留的五十石糧食,也依舊沒能撐到冬去春來。
當春天來臨時,老農一家,已經欠了鄰居二十石糧食。
欠的糧得還,糧種也得買。
秋天賣糧所得的六千錢,隻被柴米油鹽耗去了幾百錢,剩下的都還在。
而當老者滿是忐忑的,帶著這五千多錢走入城鎮,來到糧鋪外時,卻是再也支撐不住,徹底跌坐在了地上。
——過去這個冬天,好幾個糧商的糧倉都害了鼠疫,糧食全都被廢了!
去年豐收,當地出產的糧食,本就有相當一部分被賣去了外地。
留在當地的部分,又有近半被廢,糧食頓時緊缺起來。
所以,開春時,糧價從去年秋收後的最高四十錢一石,暴漲到了最低七十錢一石,且限量供應,先到先得!
老農茫然低下頭,看著身上帶著的錢袋。
五千多錢,隻能買回不到八十石糧食,其中還有二十石,要還領居的欠糧。
過去這個冬天,一家人頓頓稀粥,尚且吃了七十石糧食。
而現在,從開春一直到秋收,家裡隻剩下六十石糧食了。
這還沒算糧種,柴米油鹽,以及糧食限量供應,必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高。
以及,家裡那兩個小子,在短短一個冬天便長了一截,本就飯量大曾,又度過了一個食不果腹的冬天······
老農想哭,哭不出聲。
想怪什麼人、什麼事,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怪誰。
回到家,與老妻相對無言,很快,夫妻二人便默然抹起了淚。
這一年,老農的三個女兒,有兩個都被賣給了大戶人家。
一個運氣好些,得了主家憐愛,嫁給了另外一個小奴,也算是組建了家庭。
另外一個則是小小年紀,便於當年不明不白的死去。
——兩個兒子,一個餓病交加而死,一個餓的太久傷了身子。
不等秋收,老妻累倒臥榻,老農也愈發感到手腳無力。
家中僅剩一個咿呀學語的小女兒,在話都說不清楚的年紀,操持家中雜物。
僅身一個骨瘦如柴,傷了身子的小兒子,強撐著下田幫助老農耕地。
直到秋天。
這一年的噩夢終於要結束了,老農一家終於看見希望的曙光,結果老婦卻再也支撐不住,一命嗚呼。
秋收所得的糧食,都被用到了老婦的喪葬事宜。
老農茫然坐在破落農院的門檻上,看著街道上行人往來匆匆,對身後,兒子愈發劇烈的咳嗽聲,以及女兒愈發消瘦的身形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就那麼發著呆,就那麼琢磨著:到底,是誰錯了呢······
這樣的噩夢,漢家的農人,幾乎都做過。
甚至有許多原本還勉強可以糊口的農人,就是在真切經曆這樣一場噩夢後,才淪為佃農、奴隸,甚至於直接家破人亡。
後世人常說:富不過三代。
因為富貴人家嬌慣子弟,最多傳三代,就要被不屑子孫敗光家產。
也有人戲談:窮也不過三代。
乍一聽,似乎是在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連續窮三代,就有可能出一個意誌堅定、吃苦耐勞的子弟光耀門楣。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至少在封建時代,窮不過三代,隻有一種標準的解釋。
——連續窮三代,就沒有第四代了。
這家人就要活活窮的死絕。
而今,漢家的農人,卻不再擔心這樣的事發生了。
糧價恒定!
雖然比過去低了很多——秋收每石二十六錢,來年二十八到三十錢,偶爾上下浮動各一錢。
但正如封建時代,不求變,而更求穩一樣。
封建時代的農民,相較於糧價暴漲、賣糧牟利,更希望糧價穩定一些。
至少賣出和買入價彆差太多,甚至直接翻翻,搞得農民種出來三百石糧食,最終卻連一百石都吃不到自己嘴裡。
誠然,漢家的百姓農戶,依舊貧窮。
但窮的很踏實。
不再如過去那般,朝不保夕,不知何時就要被滾滾大勢壓碎。
再者——糧價變低了,收成卻也變多了。
過去,農人一年種一茬粟,所得不過每石四十錢,去掉稅賦,總共也就萬把錢。
而今,農人春種粟而秋收,再補種宿麥,輔以大農推行的代田法,關中農人每年除了默認的一茬粟,還能另外種出一茬宿麥。
粟每石二十六錢,麥每石四十五錢,各近三百石的收成,足足能有近兩萬錢的收入!
收入變高了,手裡的錢變多了。
最主要的是:糧食收成多了。
糧食多了,天下都不缺糧食了,農民,也就不怕吃不飽肚子了。
而這一切,並非是如白駒過隙,不知何時就會結束的夢。
——代田法,水車,以及人畜糞便做的肥料,都在讓漢家的農作物產量,每年都在往上攀升一個新的高度。
去年,關中量產最高的個例,分彆是粟畝產六石,宿麥畝產八石半!
雖然都是在渭北,且都是隻種粟或隻種麥的上田,卻也依舊讓關中的農人們,對未來愈發報以美好的期待。
日子足夠美好,又有盼頭。
這樣的日子,比起文人士大夫口中的‘文景之治’,似乎也不遑多讓。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