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思維擴散一下,劉榮大致能得出結論:如果法家存在於華夏文明的奴隸製社會時期,或許可以大行其道。
因為法家那一套天上地下、吃喝拉撒無所不包的嚴苛法律,強烈掌控欲,或許隻有麻木不仁的奴隸才能忍受。
但華夏文明早就從奴隸製文明,進化為了封建文明。
底層民眾的主體構成部分,早就從‘貴族財富’性質的奴隸,改變為了擁有基本人權的農民。
讓農民忍受那套奴隸才能忍受的嚴苛法律,無疑是在開曆史倒車。
誠然,法家的嚴苛法律,可以在特殊時期,賦予封建王朝無可比擬的超高組織調動能力。
——驪山秦始皇陵,遍布天下的秦直道、馳道,乃至西南夷的五尺道,還有北方的長城、鹹陽阿房宮等,都是法家的嚴苛法律,賦予秦王朝的超然組織調動能力。
但這樣的組織調動能力,並不屬於可以常態化存在、細水長流的為國家,為文明提供動力的正常狀況。
而是在透支國家的未來,透支底層民眾對統治階級的忍耐程度。
當這種忍耐到達一定的極限,那陳勝吳廣,乃至項羽劉邦的出現,便也就成了必然。
對於統治階級,和被統治的底層民眾之間的關係,古華夏思想界其實早有定論。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四海窮困,天祿永終。
誰讓老百姓不好過,老百姓就會讓誰過不下去。
誰逼得老百姓沒了活路,誰也就讓自己失去了活路。
很顯然,以李斯為代表,為秦王朝拋頭顱灑熱血的法家,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而現在的法家,先是經曆了晁錯以《削藩策》重回華夏政治中心失敗,卻又在機緣巧合下,為法家士子打開了仕漢的道路。
如今漢室,光是重臣二千石一級,便有大理(廷尉)趙禹,以及雁門郡太守郅都兩位法家代表人物。
新生代血液中,也有王溫舒、郅都等人為代表的新勢力。
官僚係統的中層,更有數以百計的法家士子,一遍嘗試著施展自己的才華、實踐自己的學術思想,一邊在反思過去的經驗教訓。
尤其是秦的教訓。
關於這個問題,劉榮也曾和如今,法家在朝堂中央的代表人物:大理趙禹聊過。
說來,趙禹此人,也算是先帝老爺子,專門給劉榮留的半個心腹。
雖然在劉榮太子時期,趙禹就已經貴為廷尉卿,位列九卿,並不曾在劉榮的太子宮任職;
但趙禹能在短短幾年間,從比千石的廷尉監令,即不經過外放曆練、也不經過軍伍磨礪,便順利爬上中二千石的九卿之位,背後也不乏劉榮推波助瀾。
對於劉榮,趙禹本就懷著若有似無的感激。
再加上法家天然具備的‘一切唯上’的原則,對於劉榮這個漢室最高掌舵人,趙禹更是幾近言聽計從,唯劉榮馬首是瞻。
所以,在劉榮以‘秦’的話題作為探討內容時,趙禹也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通過和趙禹的溝通,劉榮也大致明白了法家的現狀。
——在秦滅亡之後,法家經曆了一段十分黑暗的時光。
不單天下人在唾罵法家‘助秦為虐’,就連法家自己內部,也在不斷反思秦的失敗經驗。
在反思的過程中,法家為了保證學派學說的延續,決定嘗試著進入漢家的朝堂中樞,先保證學派傳延,並掌握一定的話語權,然後再談其他。
於是,晁錯橫空出世,在其恩師:法甲巨擘張恢的指導下,上演了華夏曆史上第一例‘儒皮法骨’表演,以儒士的身份仕漢。
隨後,機緣巧合之下,碰到濟南伏生獻《尚書》,晁錯又極為機敏的抓住機會,成為長安朝堂派往濟南的受書使;
受《尚書》歸來,被太宗皇帝拜為《尚書》博士,才總算是將儒家的皮,死死焊在了自己身上。
而後,法家便嘗試著,在時任儲君太子:劉啟身邊,通過潛移默化,若無細無聲的影(xi)響(nao),來為法家謀求一個未來。
這一步非常成功。
在太宗皇帝宮車晏駕,先孝景皇帝順位繼承後,晁錯對先帝的洗腦,已經取得了極為顯著的成果。
以至於,在看破晁錯乃法家士子,而非儒家博士之後,先帝也並沒有做出什麼反應,隻順勢給了法家重新躋身華夏朝堂中樞,得以仕漢的機會。
基於此,法家內部對晁錯這位已故前輩,可謂是感恩戴德。
若非晁錯畢生都忙著搞權力鬥爭,最後也隻留下一個功敗垂成的《削藩策》——若是晁錯留下了某部學術著作,那未必就不能成為法家的‘亞聖’。
而在吳楚之亂得以平定,晁錯也成為那場叛亂平定的犧牲品之後,晁錯在法家內部,更是成為了殉道者般的存在。
雖然沒人能說出晁錯,對法家的思想、學說,亦或是‘秦的教訓’做出了什麼貢獻,但對於法家得以延續、得以仕漢的改變,整個法家上上下下,都記晁錯的恩情。
再加上晁錯再怎麼說,也是先帝老爺子的學師,曾經的太子少傅,便使得晁氏一族在晁錯故去後,也勉強過上了雖不貴,卻也富的殷實生活。
至於法家,在晁錯這個旗幟性人物,於吳楚之亂中‘殉道’過後,則再度陷入了一段短暫的混亂期。
有人說,晁錯的死,意味著漢家依舊無法接受法家的存在,尤其是法家以朝中重臣的身份存在;
所以,法家不應該急於出山,而是應該繼續蟄伏——一如秦亡以來的五十多年。
也有人說,晁錯之死,為法家打開了仕漢的道路,死得其所!
不能讓晁錯白死!
一定要把握住晁錯用自己的生命,為法家換來的仕漢之機,借此讓法家重新昌盛,才算是不辜負晁錯以命開路。
也有人說,晁錯雖然死了,但法家也並非是就此全軍覆沒。
朝中,還有趙禹這個新生代代表人物,有機會將漢家的法律機構:廷尉屬衙,營造成法家的自留地。
往後,就算法家無法顯赫於漢家,也至少可以憑借廷尉這個保留地,成為漢家世代相傳的法律專業人士。
還有郅都,雖然算不上正統的法家出身,但情感傾向十分明顯。
憑借郅都在先孝景皇帝心中的超然地位,法家未必不能再度得到漢天子的青睞,甚至再出一個九卿之首,乃至三公!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偏偏法家又沒有墨家钜子那般,可以拍板決定的領頭人物;
於是,法家內部自那時起,便分裂為了幾個部分。
表麵上,這幾個分裂的部分還能同仇敵愾,以‘法家危急存亡’為由,維持基本的和諧。
但在暗地裡,法家實際上已經就此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