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烈風作響,飛沙走石。風吹野草,低伏不起。久久沉寂,絲毫不聞鳥鳴獸啼。隻有日頭淩空,仿若要照透人間一切真相。逼迫著人們在忠誠與生命之間做出殘忍抉擇。
一個消瘦的中年男子像是怕被人注意到一樣,有些畏首畏尾地從人群中走出來。消瘦男子在屈突通馬前“撲通”跪下,磕頭泣道,“屈將軍!我從小沒了爹,全靠娘將我養大。我當了20年兵,一直想等到哪天能回去能伺候她終老。上次回去探親,她……她眼睛已經瞎了。我要是死了,就再沒人管她了!她沒吃的沒穿的會死的,死了也沒人給她蓋棺……我……我不能死啊!”
屈突通盯著前方,沉沉出聲。“去吧。”
“我也不能死!我死了阿梅就要被她爹逼著嫁給得了癆病的瘸子,我答應她要娶她的……”一個年輕人接著站出來。“我也不能死……”“我娘和妹妹還在家……”“我兒子才剛出生,我還沒見過他……”竊竊話音不斷,士兵們接連脫離隊列走向李唐大軍。
陸續離去的士兵對陣列中的士兵無疑是一個嚴酷的考驗。待隊伍裡再沒人離開時,一千餘人的隊伍已經隻剩七百有餘。屈突通放聲大笑,“好!能留下來的都是好樣的!我們生是大隋的戰士,死是大隋的英魂!讓我們再為大隋奮戰一場!”
“慢著!屈突通,開戰前怎麼也得先見見家中老小吧!推上來。”劉文靜慢條斯理地說著,像是一頭故意耍弄食物的獸類。
兩輛囚車被推上戰場,一輛囚車禁著兩名婦人,另一輛囚車禁著一位古稀老人和一男一女兩名幼童。“爹!”屈突通低喊了一聲已經滿含熱淚。“通兒!爹的好兒子!大丈夫就該持誌忠守。我大隋皇帝沒有看錯人!”囚車中老人扒著欄杆努力喊著。
這時唐軍陣營中突然又出現一名藍袍年輕男子。屈突通眼中一震,喚了聲,“壽兒?”年輕男子抬頭看了屈突通一眼又飛快地低下了頭,“爹……”“劉文靜!你想怎麼樣?!”屈突通怒瞪雙眼,眼角發紅。
“我沒想怎麼樣。你的一眾家屬正被我照看得好好的。隻要你投降,將潼關拱手讓出,我馬上放了他們!你的士兵,我也可以保證一個不殺!”屈突通咬牙說,“你休想!”劉文靜轉向屈壽。“屈壽!還不快勸勸你爹。若是你爹像你這般識時務,我們也不必這般費勁。”
屈壽猶豫了一下,緩緩上前跪在陣前。“爹!我和桑顯和將軍已經投降了。已經無法挽回了!隻要您投誠,我們一家人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生活。今日力量懸殊,您彆送死啊!”“投降了?!桑顯和那個王八蛋在哪兒?!”屈突通聞言,氣得腦門上青筋直跳。
“桑顯和說,怕爹看見他生氣,沒有來……”屈壽聲音低了下去。“逆子!彆叫我爹!從前你我是父子,現在你我是仇人!”屈突通一怒之下,拔箭上弓射向屈壽。
那箭去勢極猛,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當真是致人死地的力道。但是屈突通已是怒極,準頭出了差錯。屈壽一個躲閃,隻是擦到了頸子,並沒有射到死穴。
“好個忠肝義膽!連平時最喜歡的兒子都能殺。”劉文靜盯著屈突通,“那你爹呢?為了忠義你要放棄孝道嗎?”
話音未落,一個士兵將屈突通的父親從牢車裡拽了出來。老人似乎腳上受了傷,落地不穩,一下坐倒在地。他搖搖晃晃扶著囚車站起來。剛剛穩住身形,一把明晃晃的寬刀架在老人脖子上。劉文靜騎在馬上,手握刀柄。“屈突通!你可想清楚了,我最後再問你一次。降,還是不降?”
屈突通雙目赤紅,一雙手握得青筋暴突,連胡須都在微微顫動。
柳折快步走到屈突通身側,“屈將軍!那可是你的親生父親。千萬不可意氣用事,皇上會知道你的忠心的。救人要緊!”屈突通沒聽見一樣,紋絲不動,隻是直直盯著前方。柳折無法,回頭看恩北河。恩北河一臉漠然,站在一旁完全置身事外。
“通兒!你是爹的好兒子。你可以用自己的性命為大隋儘忠,爹也可以!爹不能讓你在國與家之間為難。今日之事,你彆做他想,隻記住爹以你為傲!”老人奮力伸手抓過刀鋒,抹過自己脖子。“不要!爹——!”屈突通嘶聲一喊。紫紅的血液從老人脖頸間汩汩而出。老人無力地倒在地上。
“劉文靜!你這個卑鄙小人!我饒不了你!”屈突通怒聲吼道。劉文靜看向身邊李世民,“你看繼續嗎?還是先緩一緩。”李世民盯著前方悲痛欲絕的屈突通,開口道,“繼續。這幾日李唐大軍剛剛攻陷長安,皆待安定。父皇已經在召我回去,沒有時間跟他耗下去了。”“好!把他兩個兒女押出來。”劉文靜吩咐士兵。
“慢著!”李世民看一眼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先押他的兩個夫人吧。”
兩個夫人哭哭啼啼地被拖出囚車,扔在唐軍陣前。“屈突通,你一時遲疑已經害了令父。接下來還是不降嗎?”兩柄明晃晃的大刀架在兩個夫人頸上。
柳折心中暗自焦急,“屈將軍,不要一錯再錯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逼瘋的。”屈突通紅著眼僵硬地扭過頭看向柳折,目光之中悲痛與濃烈的殺意交織成一片,十分駭人。屈突通一句話沒說,又轉頭盯著戰場。
“屈將軍,不要再固執了!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並非一家一姓的江山!不要再說保住大隋,隻要你對得起黎民百姓,就是世間功臣!”柳折努力勸說屈突通。
“殺!”紅色鮮血飛濺了一地。兩位夫人無力倒地。紫紅的血液流入乾涸的地麵,逐漸被吸收殆儘,隻留淡淡的黑紫痕跡。“把兩個小孩拉出來!”劉文靜大聲下令。柳折眼看兩個小孩被拉出囚車。男孩十一二歲,女孩七八歲。兩人都嚇得瑟瑟發抖。女孩捂著自己雙眼,不敢睜眼看這殘酷的景象。
“屈將軍!你要等他們屠你滿門嗎?!我知道你們英雄都是舍生取義。可稚子無罪,要為大隋忠義犧牲的也不該是他們!”
“溪兒,堅兒……”屈突通終於從唇齒間擠出幾個字。恩北河從旁猛力拉了柳折一把,“少費口舌!待會兒交戰我帶你走。”“恩北河,你很令我失望。”柳折眼神黯淡地看向恩北河。
柳折咬咬牙對屈突通說,“屈將軍!你若不降,等開戰的時候我也不會走。你當初對我父皇發過死誓的,定會護我周全,今日你若不降,我也和大家一起死!”屈突通聞言,目光沉痛地看向柳折,“公主……”
“我說到做到!”柳折定定地看著屈突通。“你的這雙兒女,他們死,我也死。你可以為皇上犧牲全家,忠心可鑒。唐軍那邊在逼你,我也逼你一把。我逼你放棄忠義,幫皇上保住他的女兒。”
恩北河在旁冷冷出聲,“你真是瘋了!”柳折對他的冷言冷語不作理會。她抽出一根白羽長箭,置於脖頸之間。“屈將軍!我是皇室血脈,與其待會兒戰敗屠戮於敵人之手,不如自我了斷。反正左右一個死罷了。唐軍那邊刀一落,這根箭也會刺入我的脖子。”
屈突通麵部微微顫動著,“公主,老臣……老臣不能對不住皇上!”柳折趁熱打鐵說,“對!所以你要保下我。是皇上的嫡親重要還是忠義重要,你一定分得清楚。沒人敢否認你的忠義,你隻是為了皇室血脈著想而已。”
“保下公主……”屈突通虎目圓睜,有些呆滯地望著柳折。柳折輕聲蠱惑,“對!保下公主。趁時間還不晚,將你的一雙兒女也保下!”“我要保下公主……”屈突通喃喃說道。“是。現在隻有你能保住公主……”
“皇上!臣不能為您以死儘忠。臣無顏見您啊……”屈突通頹然下馬,脫下頭盔。他緩緩走到前方,對身後的士兵吩咐,“全部放下武器!我們……投降。”柳折長歎一口氣,事情終於到此為止。她放眼望向唐軍,感受到李世民一記淩厲的目光看來。
“放了他們吧。”李世民吩咐押著兩名孩童的士兵。兩個孩子嚇得呆在原地不敢動彈。“去找你們阿爹吧。”李世民輕聲說。兩個孩子終於反應過來,猛地站起,奮力飛跑向屈突通。塵沙飛揚之中,兩人瑟瑟發抖著,緊緊抱住屈突通的脖子再也不放開。
屈突通老淚縱橫。他終於感受到自己劫後餘生的親人,他們還是鮮活的生命,他們還能喊能叫。他們還活著。
“爹……我早說,您應該早點……”屈壽趕到屈突通身旁小聲說。“你給我閉嘴!滾!”屈突通對屈壽怒吼。“爹,您最後不也投誠了。為何要孩兒滾?”屈壽有些不服氣地囁聲說。“逆子!你給我……”屈突通一口氣沒提上來,噎了一下怒聲吼道,“滾!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這逆子!”
屈壽張了張口,還欲爭論。李世民突然出現,淡淡出聲,“屈壽,你先回去吧。”屈壽看一眼猶自喘著粗氣的屈突通,沒說什麼,站起身悄然離開。
飛沙走石之中,整個戰場寂靜無聲,隻有風聲獵獵灌入耳膜。隋軍紛紛放下手中戈矛刀劍,緩緩走到唐軍陣營,等待收編。潼關之戰以這樣一種靜默無聲的方式結束。沒有血流成河,隻有一個老將軍心中的千瘡百孔。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燃遍天際煙霞。柳折悵然望著眼前情景,不知這是不是大隋最後一支隊伍。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無聲的壯烈。
屈突通忽的重重跪倒,對著東南方向以額觸地。“皇上!微臣今日力屈兵敗而降。到了如此地步,並不是微臣要辜負國家,天地神祗為證啊!”“將軍,事已成定局,萬不可悲切傷身。”柳折輕聲說。李世民看了柳折一眼,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