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鄰村村子口兒的確有家小食堂,露天開在沙土地上,木竿兒撐起的遮陽棚裡裡外外擺了十多張木頭小方幾案,幾案所及之處即是店麵。
掌櫃兒的是個高的漢人,頭裹黑幘巾,身著灰衫灰褲,腰間圍了條白布巾,下巴像蛋尖兒似的一張長臉相當秀氣,單眼皮底下烏溜溜的眼珠雪亮。他習慣躬著身,快手快腳端了後頭剛炒出來的一碟又一碟菜肴上桌,進進出出忙和之間態度勤勤懇懇,十分戒慎行事,一看就知他守分際、知進退,機伶得很。
今兒個滿座,生意一波波來,這下又趕上一陣熱潮,四下人聲鼎沸,氣氛熱絡。掌櫃兒的恪守自個兒給自個兒訂的原則,永遠擺出低姿態,怎都不改那副生意要緊的拘謹相。凡上門來的,他不予評斷,一律歡迎,也從不管人客在談些什麼,隱形人似地儘量保持中立,對來往的話鋒練就了充耳不聞的工夫,更不隨意搭腔。他習於目不斜視,但是一邊兒上菜,一邊兒卻能關照著哪桌在叫人、哪桌要算賬,頭緒越多,他越是小心著伺候各桌頭家,戰戰兢兢為人,絕不壞了禮數,於是三教九流總能平平安安應付過去。
話說曹員外騎在馬上,路麵平坦,坐墊又厚實,因此旅途還挺舒適。馬鬃順順溜溜、油光淨亮,顯然出租滑板的青年牽來之前給用心梳理過。走著走著才到半路,好事的曹員外忽然勒住馬,引頸朝右前方地上猛瞧。不過是個其貌不揚的小土堆兒,什麼事兒這麼出人意料,引起注意呢?
原來土堆兒下方有動靜,地皮一陣陣鬆開,轉眼竟有隻土撥鼠樣兒的怪物破土而出,明明是隻大肥鼠,但是渾身濕漉漉的更像隻落湯雞。牠從頭到尾全是墨黑的黏稠油膏,將身上的毛一綹一綹揪起,黏在皮膚上,可憐兩眼整個兒糊住,出了洞隻能踉蹌而行,滿地瞎蒙不知去路。炎炎日頭下,大肥鼠盲目摸索、胡亂打轉的拙相不知怎地觸動了曹員外的大條神經,讓他仰天大笑,半天停不下來。難得逮著機會幸災樂禍,得以發泄一番情緒,曹員外笑得誇張,笑得痛快,讓此行意外得到一個最佳消遣。
笑完了,尚意猶未儘,饑腸轆轆的他想起自個兒飯還沒吃,這才緩緩往前騎。騎了約十步遠,馬兒顯得焦躁不安,曹員外也感覺地表微震,忽聞「轟」的巨響,他大吃一驚,循聲回望,那肥鼠洞口竟湧出一道黑墨般的粗油柱,瞬間噴向高空,一發不可收拾。曹員外還來不及逃命呢,油柱飆到極點已高速落下,狠狠打中他,害他重重落馬,跌坐在地。強力油柱持續衝擊,逼得曹員外抱頭哈腰,根本無從反應。轉眼間,四周環境被這油柱淋得一片漆黑,馬兒則老早拋下主人,遠遠逃跑。
天外飛來橫禍,神秘黑油流了滿地,嚇破膽的曹員外努力想起身,鞋底卻不住打滑,錦緞鞋麵沾滿黏稠的黑油膏,多滑幾次索性鞋襪都鬆脫了,露出蒼白浮腫的腳丫子,他隻好雙手雙腳通通著地,連滾帶爬劃離現場。油柱持續不斷落地,黑油膏到處潑灑,從額頭流入眼睛,刺痛難當。滑膩的地麵偶有粗礫碎石,膝蓋不小心跪上去,痛得他一臉是淚、滿腹委屈。好不容易走出噴油範圍站定,要拿衣服袖子揩揩眼睛時,卻苦無一處乾淨衣角,曹員外從頭到腳已裹上厚厚的黑油,一層複一層膏在他頭發帽冠衣領和長袍上,也塞滿他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難耐的一股惡劣氣息揮之不去,辛辣的苦味覆蓋舌根令他反胃,不覺間,曹員外已成了大肥鼠的翻版,隻是更大更肥些,顫抖的喉間還帶個哭腔自言自語著,不平、不解,更孤立無援。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翻出一小塊沒被沾汙的內領,揩去一些些油膏,硬撐開他那保受刺激、不斷流淚的兩眼四下瞧瞧,不見馬兒的蹤跡。一籌莫展,隻好舉步維艱地走到哪兒算哪兒,趕緊離開此地為上。
來到河邊兒尋著了他那匹沾了滿頭滿臉泥草碎石的馬兒,四腳朝天,一身狼狽,正翻滾在地試圖蹭去身上的黑油膏,主人叫喚,牠居然絲毫不為所動。曹員外見馬兒這麼努力磨蹭仍不是辦法,乾脆和著衣服跳進河裡,想能衝掉這一身油垢,不料油是油、水是水,互不乾犯。他揑著鼻子把自個兒頭按到水麵以下,良久才起身,見現狀一點兒也沒改善,隨即棄權。爬上岸的當兒他已筋疲力儘、癱軟無力,卻發現全身裡裡外外衣服浸足了水、裹在皮膚上更是沉重無比、累贅至極,走起路來彷佛拖了千斤重擔那樣蹣跚。又餓又累的曹員外不禁暴跳如雷,一步一句「豬喔!」怒氣衝衝走向他的馬,由不得馬兒不聽話,彎腰撿起馬韁即死命地拽,可憐那馬硬是被迫起身站好。曹員外一試跳不上去,二試也跳不上去,三試四試、七試八試,連扯帶罵終於攀上馬背,烏煙瘴氣往前騎去,一心盼著快快來到小食堂,非好好飽餐一頓不足以泄憤。
露天小食堂生意鼎盛,大夥兒吃得投入、聊得正夯,沒人有那閒功夫顧盼左右。可掌櫃兒的機伶,早已瞄到前方沙地極目遠處走來一對怪物,人不像人、馬不像馬,幽魂似地五官全無。掌櫃兒的悶不作聲,以免驚動人客,隻希望這一對怪物靜靜路過小食堂,不要停留最好。可惜曹員外人還沒到就先扯開嗓門兒嚷嚷,「掌櫃兒的,快點兒上酒上菜!隨便什麼先拿一點兒來,彆的等我坐下再說!」
掌櫃兒的驚魂甫定,知他起碼還是個人,就躬身退下,火速張羅去了。其餘食客一聽,是誰這麼紮乎?紛紛轉過頭來,一看,不免驚呼「救人哪!要命啦!」霎時碗盤齊飛、桌椅倒地,有的朝裡躲、有的衝外奔,大夥兒嚇得魂不守舍,亂成一團。憑曹員外那副鬼樣子,還大搖大擺來要飯要菜,就算村民不覺恐怖,實在也有礙觀瞻。可他哪管得著那許多?折騰了大半天,隻有肚皮最要緊,於是速速找了張幾案坐好,先灌下三盅溫熱的清酒,再夾兩筷子香噴噴的炸魚皮吞下,邊嚼邊四麵巡視一回,害得眾人客紛紛低下頭,不敢跟他眼神交會。
逐漸有幾名膽大又好事的村民相約一齊挨到曹員外幾案旁探聽消息,知是噴出黑油膏,全店歡呼,通通狂奔回家,瘋也似地高喊,「采著冷火了,采著冷火了!」並偕老扶幼帶著瓶瓶罐罐去裝。冷火白白得來,是地裡的寶藏,可遇而不可求。大夥兒陸續攜來篷帳,打算住下長期抗戰,挖坑貯油並且連夜縫製牛皮水袋,能裝就裝、不能裝也要裝,裝了可點燈,裝了好賣錢。點了燈,夜裡不再漆黑一片,行在路上、待在家中,都像換上了貓兒眼,毋須忍受黑暗的壓迫。而賣得好價錢積攢起來,就是長遠的生計,就是全村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