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傳說中的「西門草」能當菜吃也能治病,抹在眼睛上,瞎眼就明了,塗在折了的背脊骨上,駝背也直了。舉凡犯了熱疹寒瘡諸般病灶的人喝下它,精氣百倍且延年益壽。胡兒小孩喝了沒人麼折,漢人小孩也紛紛爭食,順利養大。
這西門草長得其貌不揚,鋸齒狀的粗短葉片邊緣鋒利如刃,色澤黯淡,呈半枯萎狀的淺土褐色,一綹一綹生在路邊兒,都是些最不起眼的雜草堆兒。可一旦牛馬駱駝路過隨意踐踏,踩扁在地、經過□□的西門草溢出的汁液滲入土壤中,往往開出色澤奇豔的多彩小花,茂茂密密緊挨著西門草堆兒而生,成為西門草所在處的最佳標示。
天沒亮,莽漢就上樓來架走七晴,並無視於七晴含淚的苦苦哀求,狠心舍棄了她的愛馬紗兒拉拉,逼她共乘一匹黑馬出發。七晴前臂上的兩道刀痕又寬又深,行動間輕輕一扯就血流不止,莽漢隻好隨地摘了些西門草,擱在嘴裡嚼爛了吐出來敷在七晴傷口上,再把鮮血染汙的布巾重新包纏回去了事兒。
此刻七晴已不再顧慮自身安全,而是擔心莽漢若以她為餌引誘石膽自投羅網找來此地,將大大危害石膽安全。上路之後,七晴不斷跟莽漢哈啦,希望能解開莽漢心防,以聊出一點兒端倪,可惜莽漢言語雖通卻打定主意就是不開口。久了,七晴隻好靜觀其變,不再尋求溝通。
七晴給帶往一個米荒糧缺的彈丸之地,是大東帝國的附庸國之一「琴黍國」。他們剛一抵達就遇上村裡鬨饑荒,羣眾正在鬨事兒。農村婦幼們有的母親懷抱嬰兒,有的牽著義憤填膺、拳頭緊握的稚齡男孩兒,一幫子七十幾人各個露出大無畏的表情,前前後後分十幾排,彼此高矮錯落著,徒手大步上前,要討回公道。
村婦平日農作慣了,頭上一律包著小方巾,方巾深深淺淺有灰有藍,裹住全頭,束結在後頸項發際,餘下兩截短布頭兒。大夥兒幾乎一式,穿的都是腰身寬鬆的交領偏襟長袖上衫和又蓬又長的大斜裙,腰際捆上兩圈束帶,帶末長垂。這批高頭大馬的娘子軍意誌堅定、勇敢果決,一心護衛家小,絲毫激惹不得,每跨出一步就踢開長及腳跟的裙襬,粗布齊聲發出「唰唰、唰唰」巨響,來勢洶洶。
原來是地主罔顧鄉親麵臨荒年的窘困生計,連連催繳地租,並脅迫她們交出稚齡的兒女抵債,讓他拿去賣給人口販子為奴,作法絕決,逼人太甚,無論大夥兒如何求情,始終不肯網開一麵。於是村子裡女的、小的聚攏一堆人,要來向地主據理力爭。
七晴與莽漢前腳才到,地主後腳就跟上來,半山腰禿瘠荒僻的一片空地成了租賃雙方對峙的現場。地主騎在馬上,開門見山、百般不耐濫罵道,「妳們這些娘兒們在這兒囉嗦些什麼?地租不繳本就是妳們的不是。搭屋落腳的是妳們,種地收成的也是妳們,我好好的地白白讓妳們賴著住,把妳們養得白白胖胖,要不是靠農獲抽個成,收點兒租,我吃什麼呀?又有誰養我呀?少在這兒沒事兒生事兒,快把地租拿來。」
眾村婦聽了羞憤難當,連稚齡男孩兒也世故早熟得知道受辱,大夥兒紛紛扯開嗓門兒抗議地主強人所難,欺人太甚。
「你這不毛不草的地什麼都種不成,隻種得出石頭子兒。都要餓死人了,還敢租錢啊?」婦人甲粗著嗓門兒說。
「就是啊!老天要鬨旱荒,錯也不在我們。就算你扒光我們的皮,也變不出地租來呀!」婦人乙馬上附和。
「再說,我們也不是存心賴租,隻叫你通融幾個月。等天災過了,土裡竄出芽兒來,自然有你的份。你淨逼我們做什麼?」婦人丙也說。
地主哪裡聽得進這許多?久沒進帳,這些白吃白喝的人渣就是他眼中釘。他高踞馬上,厭煩透頂地閉上眼,癟了癟嘴,連連搖手,說,「不行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少囉嗦了,再講也沒用的,管妳去死!」
這時,婦人甲氣急敗壞指著地主罵道,「你這豬ㄆㄨㄣ養的狗奴才,你不管我們死活?好!我叫你死爹死娘死親兒子,看你管不管他們死活!」
地主聽了氣不過,回罵道,「妳造孽妳!咒人哪?妳還咒人哪?行啊,我爹我娘我親兒子都叫妳給咒死嘛,我叫妳親自下地府給他們跪了,磕頭賠罪去!」說著就策馬衝入人羣,作勢要踩死婦人甲。婦人甲個頭兒雖高,被那黑馬迎麵撞上來也措手不及,一失足就跌臥在地,胸腹之間給馬蹄重重踏了下去,內傷不輕,在那兒哀哀□□。
婦人約六七歲大的兒子目睹事故發生,痛心母親受傷,心裡又怕又急,一時之間忿忿不平追上地主,抓住馬尾,想要討回公道。馬兒受驚,揚起後蹄不顧一切奮力一踢,正正踢在男孩兒胸口和喉眼兒上。男孩兒給踢飛幾尺之遠,「啪」一聲摔下地,肋骨頸椎恐怕都已挫傷折斷,躺著一動也不動,沒一會兒,在全員圍觀、眾目睽睽之下,咽了口氣就死了。
男孩兒的娘見狀「哇」一下大哭失聲,猛坐起身,抓了地上沙土就往自個兒頭臉狂撒,沉重的哀屈無可宣泄。眾村婦見慘劇發生皆感激憤難平,反射動作一擁而上,朝地主身上狂抓亂打。雖都是婦人輩,盛怒之下的拉扯力量也讓地主難以招架,一陣混亂之後他硬給揪下馬來,手腳頭發各給拽向一方。眾村婦苦苦隱忍大半輩子,出不完的怨氣這下通通給掏了出來,各個情緒激動,朝地主拳打腳踢,哭喊當中謾罵聲不絕於耳。起初還時時可聞地主在哀嚎求饒,越求大夥兒越氣,越氣就踢得越凶。逐漸,地主聲音弱下了,可羣眾忙著泄憤,沒人管他的碴兒。最後,再踢他也不動了,翻出白眼、吐出舌頭、鼻孔流血,額角的頭皮也撕掉一大塊,衣服都快給剝光,到處瘀青,死相難看,眾人這才鬆手,稍稍歇口氣兒。
這全程,莽漢與七晴都杵在他們前方近距離觀看。刻薄的地主自個兒理虧,迫使地方鄉親為了生計動用私刑,替自個兒伸張正義,作法雖不可取,但是七十幾個暴民衝動起來不可理喻,即使孔武有力如莽漢也不作興介入。
事情了了,可惜不圓滿。十幾名婦幼七手八腳把死去的男孩兒屍體抬起來,平舉過頭,要運回他家裡去,男屍的頭和手腳軟趴趴垂下,也不斷有人伸出手去幫忙托高,早先這羣理直氣壯的抗議民眾頓時變成失魂落魄的治喪隊伍。人死不能複生,此情此景太、太不堪,男孩兒的娘不經這殘酷打擊,早已歇斯底裡,哭得不成人形。村中婦孺強勢出擊跟地主蠻乾,雖說勝了地主,不料卻敗給了死神,大夥兒一路哭哭啼啼,經曆著悲劇的震蕩。而最欲哭無淚的還是抱憾終身、心靈將永無寧日的孩子他娘啊。
七晴成長背景單純,向來受儘保護,如今出門在外目睹這樁民不聊生、活活打死人的命案,又眼見老百姓掙紮求生存的原始和野蠻,深深被撼動,也嚇得不住顫栗。莽漢蠻不在乎問了句,「妳還行吧?」七晴答不上話來也無心點頭,然莽漢看她神智清醒,情緒還穩,就載著她跟上那羣婦孺求宿去了。
莽漢隔天即隻身上馬離開,要前去請示王公該如何處置這臨時起義擄來的人質。他特意將七晴暫留此地軟禁著,以免冒然帶進城去惹人非議、連累王公。而這兒語言不通,荒僻偏遠,當地人比七晴更不識得回西犁國的去路,七晴雖享有絕對的人身自由,卻是插翅也難飛。不得已住了下來,跟村民朝夕相處,她對這羣思想單純、生活艱困的可憐人不免心生憐憫,也培養出溫暖的情誼。
接下來的日子,眾村婦努力務農,作垂死的掙紮。她們生得一臉苦相,風乾的皮膚蒼老龜裂,雙唇粗糙泛白,低落的包包頭褐色與灰白發絲相間,一個個習性簡樸,見識有限。酷陽下,寥寥一兩株樹木不足以蔽蔭,貧脊的田中則隻見乾硬的土石。她們揚起鋤頭,鋤下地去,半晌停下來,抓頭的抓頭,灑淚的灑淚,一臉不解。唯婦人甲雖不免有些猶豫,手底下卻鋤了又鋤,不肯放棄。
地租的債務已隨地主之死一筆勾銷,自是全村之福。然而村落所在的山地一片光禿,植被儘都枯萎,死絕的根莖沒了抓地力,山坡上的土石遂逐日崩落,造成危險。天荒地旱加上路基傾頹,此處已不宜居住,可村裡的男丁偏又都出門在外,有的讓鄰國給征召入伍,有的替異族軍團做傭兵,通通為了掙取那少得可憐的生活費,無暇顧家。諸女眷若留守村中等於坐以待斃,於是毅然決然拋棄家園,集體轉往山裡頭去。而莽漢久沒消息,落在這兒的七晴也隻得隨波逐流,跟著遷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