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亂的思緒平複,她也猜出原委,“薑刺史想保那位兵曹,也是在警告我父親?”
若定王認為劉撻的供詞可信,要據此懲罰那位兵曹,那麼劉撻對陶靖的供認也同樣可信。然而上回出兵狼胥山之前,陶靖曾灌醉了薑府席上眾人,他協助定王的態度一露出來,薑玳借機敲打,算是一石二鳥了。
那麼這件事,她便不是孤立無援了。
——薑玳擺明了是為難定王殿下,定王又豈會讓他如意?且既然隻是攀咬,父親也未必沒有自救的法子,倒不必她在這裡擔心上火。
見得定王點頭,阿殷暗暗籲了口氣,猶豫過後,沒有再追問下去。對麵定王眉目朗然,卻藏著疲色,想來這一趟回來後又要審問兩處土匪的事,還要應對薑玳猝不及防的出招,也頗耗費心神。她身為侍衛不能為之分憂,至少不該多添煩擾,遂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行禮,“多謝殿下指點。”
“我既叫你歇息,你隻從命就是。”定王揮手示意她退下。
這話讓阿殷心安,於是再度拜謝,告辭回家。
後麵幾日,阿殷聽了定王的話,在家休養,順便翹首期盼消息。隔日在街上碰見夏柯,才知道定王嚴審那夥從銅瓦山下捉來的人家之後,又牽扯到了那位兵曹。定王將奏折呈上,卻未立即處置那位兵曹,連同陶靖也一處關著未動——他此行奉的是剿匪之名,雖有都督之銜,沒有皇帝開口,還不想擅自處置官員,自留把柄。
隨他而來的文官中還有一位剛直禦史,正好巡查官員功過,將那兵曹的政績與過失核查清楚後,連同定王的奏折一同送入京城。
過些日子京中旨意下來,卻是叫定王便宜行事,會同刑司裁決處置,將結果呈報刑部即可。
待得六月下旬,那位兵曹按刑律處置,陶靖被釋放,安然歸來。
阿殷就算吃了定心丸,沒見著陶靖的麵,這些天也有些夜不安寐。清晨從都督府下值回家,還有些無精打采,乍然看到正要出門的陶靖,當即欣喜萬分,“父親,你回來了!”
正要出門的陶靖收回了腳步,瞧著女兒歡欣的模樣,便是一笑,“覺得意外?”
“我以為薑刺史會借機狠狠為難一番,怕父親在獄中吃苦,擔心了好多天!”阿殷湊到陶靖跟前,低聲笑了笑,“沒想到還是定王殿下神通,逼得他這麼快就收手了。”
“也是薑玳自作孽,把柄太多。”陶靖並未深言,瞧著阿殷稍見憔悴的神色時,卻皺了皺眉,“怎麼臉色不好?”
阿殷嘿嘿笑著避而不答,又問“父親是昨天回來的嗎?”
“昨晚。”
“還要回金匱麼?”
“那邊的事務暫時交由副都尉打理,我在鳳翔還有事做,殿下已經得了文書,征調我協助剿匪。”陶靖在女兒肩上拍了拍,又想起什麼,“今晚都督府設慶功宴,養養精神,傍晚記得過來。”
慶功宴的事情阿殷是知情的,遂道“馮大哥也跟我說了。”
陶靖放了心,便出門往都督府去。
晚上的慶功宴設在都督府東側的花園中。
盛夏時節天氣熱,到了晚上才有涼意,在臨水的敞廳裡擺上桌案杯盤,水邊柳枝間掛了輝彩燈籠,愈見朦朧。廳上燈燭通明,都督府上的仆役並不多,定王也不請什麼出名的歌舞美姬婉轉唱曲,隻尋了鳳翔城一處不知名的教坊,隔水奏樂助興,不至寡淡,也不會打攪廳中談興。
今晚宴請的賓客都是常荀定的,在狼胥山剿匪的將士自然都在,陶靖坐在常荀下首,阿殷同將士們在一處,隨定王而來的官員亦在座中享宴,除此之外便是西洲刺史薑玳、長史高儉言和鳳翔城的長官,及州府中剩下的五曹官員。
比起薑府上兩回宴會的溫和雅致,這回的氣氛就截然不同了——
定王一襲青金披風,威儀端貴,旁邊那位禦史性情剛直,眉目淩厲,下剩的常荀、高元驍、馮遠道及一乾將士都是習武強健之人,西洲幾位文官被零星安排在武將之間,氣勢便有不及,如被虎狼環飼。
阿殷進廳後一見這架勢,思及近日定王和薑玳的較量,便猜到了這慶功宴的意圖。
果然,酒過三巡,樂曲遙遙,常荀便徐徐開口了,“殿下此次前來剿匪,多承諸位傾力相助,上回狼胥山擒獲土匪劉撻,查處兵曹過失,皇上都有旨意嘉獎。定下早就命我設宴慶功,慰勞諸位,隻是事多了耽擱,延至此時,我先自罰一杯。”
常荀將酒飲儘,底下眾將士便也舉樽,難免說起那日狼胥山的事。
說這些土匪猖獗日久,欺壓百姓,這回定王率軍將匪窩連鍋端了,實在大快人心,百姓交口稱讚。這些誇讚儘數向著定王,雖絕口未提之前薑玳辦事不力,放任土匪橫行的事,相形之下,卻還是如一記記重掌摑在薑玳臉上。
薑玳自然曉得底下百姓的議論,好在他臉皮厚,雖知定王來者不善,卻還是笑道“此次平了狼胥山匪患,殿下安排得當,也蒙諸位將士出力,為我西洲百姓換得安寧。我便以此薄酒,代百姓們謝過諸位辛苦!”
眾人又應景的喝了。
定王將眉目一轉看向薑玳,動作雖緩,目光卻是淩厲懾人——
“其實這匪患原本不難平定。”他一開口,底下便自覺的安靜下來,“不怕薑刺史見怪,如今西洲治下混亂,官員領著俸祿,非但不謀其政,竟敢與匪類勾結騙取軍資,更收受賄賂,甘與匪類為伍。先前剿匪不力,自也是因這些人從中作祟,本王有意先取周綱、周衝二人,望刺史嚴整治下,莫再縱容。”
薑玳即便與定王暗裡爭鋒,卻都心照不宣的不曾戳破,而今定王當眾提及,便臉現尷尬。然而這是證據確鑿的事,他無可辯駁,隻能道“微臣汗顏,往後必定嚴查。”
“自當嚴查。本王已請旨,擇日征繳周綱、周衝二人,薑刺史想必也願意襄助本王。”定王又看向陶靖,“陶都尉驍勇,皇上特地調你協助剿匪,也望儘心襄助。”
“末將既奉皇命,必當儘心竭力!”陶靖沒有任何猶豫,態度語氣皆是堅決,擲地有聲。
“還有在座諸位——”定王目光掃過,冷肅態度輕易壓住了方才的歡慶氛圍,“此次嚴審劉撻,牽涉人員眾多,本王雖隻懲處了兵曹一人,然眾人作為,本王和黃禦史已具本呈奏,皇上也心中有數。今日之宴,一則慶功,再則誡勉,各位既然食君之祿,還是該忠君之事。”
廳中鴉雀無聲,他的聲音緩慢有力,重重壓在西洲幾位官員心頭。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慣用的威脅手段,由定王使出來,卻仿佛更叫人畏懼。
薑玳和高儉言有恃無恐,尚且能從容應對,底下心裡有鬼的幾名官員卻連頭都不敢抬。上首那位的眼神實在太過淩厲,如同鋒利的刀刃般刺入心頭,更何況有那位兵曹的前車之鑒,這些個文官是扛不住的。
好半天的沉默,常荀和高元驍也掃視幾位官員,隱隱壓迫。
薑玳想要開口緩和氣氛,卻被定王以目光震懾,生生將言辭咽了回去。
廳中無人敢說話,幾位小文官知道這是定王的警戒,在沉默又壓迫的氣氛中,額頭見了汗,連呼吸都有些收斂了。三十餘歲的功曹想要喝水緩解,放回水杯時卻因手腕顫抖,在案上磕出極小的動靜。
此時樂曲暫停,四下安靜,這微弱的動靜清晰撞入眾人耳中,昭示這某些人的慌亂。
目的已然達到,定王緩了氣勢,舉了茶杯慢喝,道“方才本王的勸言,諸位回去儘可琢磨。今日的慶功宴是常司馬費心籌備——”他轉而看向常荀,聲音中的冷肅淡去,“後麵是什麼曲子?”
“回殿下,是胡笳鳴。”常荀向外比個手勢,那頭訊息傳出去,隔水便有樂曲響起。
廳上氣氛為之一鬆,眾位將士互相敬酒笑談起來,幾位文官也舉杯緩解情緒,唯有薑玳不高興。他自到任西洲,有懷恩侯府和代王作為倚仗,恩威並施,以利相誘,很快便籠絡轄製了治下官員,拔掉有二心的硬茬子,將西洲管得嚴密又和氣,唯他馬首是瞻。
而定王今日這麼一出,不止令他顏麵掃地,更動搖了他的人心。有陶靖做榜樣,定王威逼之下,這些官員膽小如鼠,未必不會心生動搖,向定王投誠,跟著他撲向西洲的匪寨——
一個二十歲出頭,不受寵的王爺而已,還真拿著雞毛當令箭了?皇上都不敢輕易動搖京城裡盤根錯節的世家們,他卻如此不知避諱,當懷恩侯府是軟柿子可以任意拿捏?不自量力!
惱恨與盤算儘數藏入胸腹,薑玳勉強舉杯,繼續與眾人歡慶。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裡,阿殷也是偷偷捏了把汗。
倒不是為了方才陶靖的當眾表態——她既已投入定王麾下,陶靖也有意襄助,跟薑玳鬨翻是遲早的事,這宴席上借皇命道明立場,自是應有之意。
叫她心驚的是方才的氛圍。
雖然久聞定王殺神之名,她也常心存敬畏,卻極少見過定王發怒。方才他冷厲的目光掃過,短短幾句話便以威壓氣勢震懾在場眾人,著實令人心驚膽戰。恐怕不止那些營私舞弊的西洲文官,就連這些將士們也被同時震懾,更不敢生出二心了。
敬畏之下又忍不住想,他剿匪時尚且如此威儀,當年率兵北征,又該是何等風采氣勢?
廳中燈燭通明,定王端坐在上首,阿殷瞧著他,目光微駐。
隱隱又覺得不對勁,阿殷目光稍錯,便將高元驍舉樽側身,目光正越過人群打量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