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荀幾乎與所有人都能說上話,進去先是一番含笑的客套,同鄯州刺史致意,繼而問候薑嗸兄弟。兩府都是京城世家的魁首,往來熟悉,常荀順理成章的入席坐定。
阿殷緊隨薛姬進去,待薛姬坐入繡凳,便隔了一步的距離,站在薛姬斜側。
上首薑哲見了,皺了皺眉,“那侍衛,你且去外麵等著。”
他是薑玉嬛的父親,明明是認得阿殷的,此時卻隻稱呼那侍衛,阿殷便也拱手為禮,“回稟侍郎,定王殿下命卑職貼身陪伴薛姑娘,卑職不能違抗,還請侍郎見諒。”語聲清晰,不卑不亢,隨即不再理會,手按在刀柄上,依舊如小鬆樹般站立。
薑哲不悅,欲待開口,常荀便道“薑侍郎有所不知,這薛姬得定王殿下看重,貼身陪伴確實是殿下之命。”
“可她執刀在此,叫人如何賞曲?”
“諸位是為聽曲,又不是為了看曲,這有何妨?若是不便,近處應有屏風,挪一件來遮住她二人,想來也是無礙的。”
他這話要反駁並不難,譬如聽曲之時看看美人妙手彈撥,也是樂事。然而薑哲心裡藏了事情,又不肯太過刻意引得常荀猜疑,隻好按下話頭,裝出個笑臉感謝定王大方,點了個曲子,請薛姬彈奏。
薛姬琵琶精通,自是彈得極好,隻是比起從前在百裡春的得心應手,今日卻總有滯澀,若非留神,輕易察覺不出。
曲樂過半,外頭有人來稟事,悄悄附在薑嗸耳邊。
薑嗸點頭揮手,令他下去,片刻後又換人來稟報,似是瑣碎事務頗多。
如是四次,也沒人注意他身邊的人來人往了,便有個身形粗壯的男子輕手輕腳的走進來,跪在薑嗸身側,目光卻不時掃向這邊。
阿殷此時就在薛姬身後站著,因為時刻留意,便發覺這男子進來時,薛姬的脊背有些僵硬。
她立時看向那男子,穿著襲不起眼的藍布長衫,與尋常府邸中的下人無異。隻是身形頗高大,即便跪坐在薑嗸身側,也要高出一個頭,那臉上生了把濃密的絡腮胡子,麵容瞧著總有些怪異——應該就是他了!
阿殷微不可察的挪動彎刀,薛姬的琵琶立時錯了半個拍子,繼而生硬折轉,如同催促。
那漢子原本是往薛姬臉上偷瞄的,不期與阿殷目光相觸,立時惶恐的垂首,全然恭敬膽小。然而即便如此,目光相觸的時候,阿殷也還是覺出其中精光,心中再無猶疑,看向常荀時,便見他也點了點頭。
那漢子已經起身,悄無聲息的往外退,阿殷不動聲色的退出去,招門外兩個侍女進去陪著薛姬。她握緊了彎刀四顧,繞至閣樓之側,見那漢子腳步匆匆的出來,立時隱了身形。目光向閣樓後的另一處假山瞧去,便見假山不起眼處擺了朵折下的牡丹。
看來馮遠道已經得手。
阿殷不再猶疑,立時跟了上去,遠遠盯著那漢子。
這竹園占地頗廣,離了此處閣樓,便是兩處頗恢弘的宅院。不過近來外出踏青的人多,這兩院暫時空著沒有客人,那漢子身法極快,瞧著左右沒人,便閃身鑽入院門。片刻後,他又換了身灰白的短衫出來,絡腮胡子依舊,隻是戴了頂破帽,身形微微佝僂,看其打扮,與市井中不起眼的販夫走卒無異。
阿殷怕他掉包,看向屋脊,那頭馮遠道露出半個頭,衝她比了個手勢。
她稍鬆了口氣,待得那人走遠些,才走至那邊隱蔽處,低聲道“如何?”
“外圍安排的人已拔去,無人察覺,不過此人戒心甚高,剛才在桌上留了字條。安排的人已經跟著了,你先尾隨,我隨後就來。”馮遠道低聲說罷,飄然自後窗進了屋中。
阿殷遠遠隨著出了竹園,便見那漢子趕著輛半舊的馬車,裡頭裝了幾個箱子,卻是平常屠戶送生肉用的。
——有了這車馬掩飾,再看身其形打扮,還真像是個屠夫行當中的人,就連那絡腮胡子都順眼了。
然而也隻是像而已,此人一瞧便是身手極好,恐怕比周綱還要厲害許多,即便有意偽裝,步伐卻十分穩健。
阿殷一路跟隨,從竹園出去,繞過兩條巷子,便是鬨市。穿過熙攘往來的街市,從東南一路行至西邊,他似是察覺了被人追蹤,變著法兒的甩了幾回,要不是有馮遠道在,阿殷還真得跟丟了。
眼看著他是要將阿殷引向某處,馮遠道哪會中計,叫阿殷跟緊了,他仗著對京城地形熟悉,在幾處巷口設個疑兵,硬是將那漢子騙進了一道僻靜的所在。這一帶多是富貴人家的彆苑,遠離鬨市,草木蔥蘢陰翳,多用於夏日避暑或是加價賣錢,這時節裡人煙稀少,且因宅邸外多有空地,頗為寬敞。
馬車轆轆行過,那漢子加快步伐,卻在見到對麵馮遠道快步走來的身影時頓住了。
無聲的交戰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時辰,那漢子哪能不知對方來意,疾退兩步,手伸入車廂底下,竟從中取出個狼牙棒來。他生得粗壯高大,那狼牙棒也做得駭人,上頭生滿倒刺,怕是有幾十斤重,若是沾了身,立馬能給人刺出許多窟窿。
阿殷彎刀已然出鞘,見馮遠道出手,當即飛身過去。
那漢子舉起狼牙棒來迎,口中一聲呼哨,不過片刻,便有七個人趕來相助,都是市井販夫走卒的打扮,身手卻都出挑。
阿殷同馮遠道並肩而立,麵前是那漢子,周圍卻是七人環伺。
那漢子忽然冷笑了兩聲,操著不熟練的大魏官話,“兩位,久等了。”
“果真機變過人。”馮遠道也盯著他,道“我竟不知你是何時傳訊,引來這些暗樁。”
那漢子也不答,隻道“你們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兩位如今還要糾纏嗎?你們打不過我,趁早認輸的好。”
“我們還有句話,不知尊駕是否聽過,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馮遠道也未料他竟會招這麼多人,抬手時袖箭發出尖銳的呼嘯,直竄出去。那漢子麵色大變,舉起狼牙棒便猛力襲來,後麵七人各自露了兵器,直撲阿殷。
而在不遠處,四名馮遠道精心挑出來的暗衛無聲無息的飛身趕來,如同鬼魅——這四位是定王府最精銳的暗衛,身手出眾自不必說,最難得的是跟蹤和隱藏的功夫極好,即便那漢子發覺了阿殷的尾隨,卻是從頭至尾都沒發覺這四人的蹤跡。如今六人對八人,並非沒有勝算。
阿殷與馮遠道心有靈犀,合力直取那漢子,剩餘四人則如屏障般攔住那七個助手,將對方分割兩處。
拉車的馬早已被袖箭射殺倒地,這附近除了春風搖動枝葉的微弱聲響,便隻剩往來招式所帶的勁風。
阿殷這幾個月身手又有許多長進,且與馮遠道相處日久,熟知各自短長,聯手攻擊,更見威力。那漢子卻比周綱還要厲害許多,狼牙棒帶著尖刺呼嘯來去,每一式都帶著重力,像是要將人砸成肉泥,加之他招招攻取要害,手法凶險,一時間竟叫阿殷尋不到破綻。
大開大闔的狼牙棒將阿殷籠罩在寒芒之下,自跟隨定王以來,她還是頭一回碰上如此強勁的對手。
額間漸漸見汗,袖箭趁著空隙飛出,卻箭箭落空。那大漢雖生得粗壯,卻極敏銳靈活,袖箭好幾回擦破他的衣衫,卻總未能傷他,甚至有幾支被他借勢掃向馮遠道,叫阿殷掣肘。在她漸感吃力的同時,那漢子也稍稍現出遲滯之態,畢竟那狼牙棒粗重,比之彎刀長劍耗費體力得多。
這對於阿殷自是好事,她原本就身體靈便,彎刀輕巧,此時反倒占了便宜。
雙方各自受了些傷,馮遠道腿上已是鮮血淋漓,長劍依舊翻轉揮舞,幾乎纏住了那狼牙棒。阿殷身如靈燕,罔顧腰肋間的疼痛,又一次從側麵襲擊,將彎刀側滑向他手臂,趁他反應慢了一瞬,刀刃立時劃破肌膚,悶重的觸及骨頭。那漢子大喝一聲,竟自騰身飛起,狼牙棒隔開馮遠道,雙腿卻是踢向阿殷。
阿殷眼疾手快,折身躲過。旁邊馮遠道拚力疾攻,漢子添了新傷,又是淩空,難免顧之不及,阿殷瞅準時機,彎刀借勢蓄力,直取那漢子胸腹,刺破小腹深深沒入。
那漢子一聲怒吼,竟不顧重傷,陡然沉身墜下,腿腳飛旋,再踢阿殷。
阿殷原可撤刀後退,然而後麵那商人打扮的男子卻拚著被砍斷一條腿,闖過這邊來,直取阿殷後心。
進退無路,右側是高牆,左側是馮遠道。阿殷卻在此時生出豪氣,不去撤退躲避,更不懼前後夾擊,反倒欺身向前,手中刀柄壓下,趁著那漢子尚未站穩,從他腋下迅速穿過,彎刀挑破他的肚膛,逼出一聲痛呼。
那漢子反手,狼牙棒直衝阿殷砸過來。
此處正是拐角,左右皆是牆壁,那漢子這招雖凶,卻已是強弩之末。
阿殷餘光瞥見,用足了力氣,反刀砍向他手腕。
斷手連通狼牙棒一起砸向牆壁,馮遠道的劍已刺穿那漢子的右肩。那漢子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將負傷的左臂向阿殷擊來,在倒下去的那一瞬,攜力重重拍在阿殷小腿。
牆壁轟然倒塌,將那漢子的半身埋住。阿殷小腿劇痛,有些踉蹌的撲向前麵,恰被馮遠道接住。
此時的定王,正循著馮遠道留下的蹤跡,往這邊匆匆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