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除了晚間睡前來看看她,白日裡卻連他影子也瞧不見,倒叫阿殷能靜下心來細想二人之事。
那突摩交到大理寺中,即刻去查其來處,牽扯出懷恩後府後,永初帝當即大怒,在朝會上將旨免了薑善和薑瑁的官職,以便查案。隨後,前兩天才受驚臥病的翟紹基險些遇刺,他驚恐之下不敢隱瞞,當即找到大理寺卿,供出一件至關緊要的事情,尋求庇護——
原來翟紹榮被殺,不止是因為駙馬賈青嵐的嫉妒,更是因為他身在鴻臚寺中,發覺了鴻臚寺卿薑瑁與東襄勾結之事,才會被滅口。
甚至以翟紹基的推測,壽安公主當初會殺了駙馬,必定也是不願此事外泄。
這種事若在此前說來,還會被說成是血口噴人、虛言陷害,然而如今翻出,卻成了最精彩的秘密。
懷恩侯府薑家矗立百餘年,在京城世家中一向極具地位,當初擁護景興帝登基後,更是風頭無兩。而今一旦被翻出舊案,從當年縱容家奴行凶作惡,到這些年侵占百姓田產、貪汙受賄藏贓,甚至膽大包天窩藏要犯,罪名細數下來,竟有七八十條之多。其中窩藏要犯的罪名更是駭人聽聞。
永初帝攜雷霆之勢而來,這些罪名搜羅已久,一條條放出來,震得薑家心驚膽戰。
皇帝削世家權勢的苗頭早有表露,有那麼幾個世家怕唇亡齒寒,懷恩侯府會成為其前車之鑒,暗地裡張羅著保全,響應著卻是寥寥可數——旁的罪名也都罷了,所謂侵占田產、貪汙納賄甚至縱容家奴行凶,可大可小,以薑善在朝中的經營和京城世家們盤根錯節的勢力,想要聯手逼得皇帝退讓,也不是不可能。
唯獨這最後一條,卻是萬萬不能作保的。
突摩是行刺皇帝的要犯,薑家私下藏匿,罪名幾乎昭彰,此等罪行豈非等同謀逆?
這罪名可沒人能吃得起。
世家們縱然想保全已有的權勢地位,脅迫皇帝息了削除勢力的心思,那也是得留著性命才能享用。如今永初帝震怒,薑家證據確鑿,誰敢撞上去,會被安個謀逆的罪名都說不定。如此情勢之下,誰敢開口?
薑善雖免官在家,私下裡卻沒閒著,憑著舊日的威勢與經營,父子四處奔波,卻沒半點成效。
人人皆圖自保,他薑家便成孤立無援。
甚至有那見風使舵的,恐皇帝秋後算賬,此時也跳出來踩一腳表忠心,跟僅存幾位固執為懷恩侯府說話的老臣們打嘴仗。
於是朝堂上熱熱鬨鬨的討伐薑家,定王府中,阿殷安安靜靜的養傷等結果。
腿上的傷勢稍稍恢複之後,阿殷便迫不及待的叫如意尋了副拐杖,一跳一跳的往院裡去。
這兩天過得著實憋悶,阿殷這幾個月習慣了跟定王和常荀四處來去,加之原本春日風光誘人,更難忍受這般苦寂。想著定王白日繁忙,不會往此處來瞧,阿殷便大著膽子出了藤院,帶著如意去四處溜達散心。
靜照堂是定王居處,周圍景致自然更加錯落有致,阿殷在此處當差日久,知道這靜照堂後頭有一片海棠,當即帶著如意過去。
暮春時節,正是海棠盛放的時候。王府裡的草木皆有花匠精心照料,這一帶沿水栽的十數株海棠長勢繁茂。
明麗的陽光鋪滿,阿殷養病時自然做女兒家打扮,妝花緞織彩對襟短衫下是曳地織飛鳥描花長裙。十六歲的少女已然長開,胸脯鼓起好看的弧度,底下係上長裙,愈發顯得身姿玲瓏,修長輕盈,站在那海棠樹下的綠茵之間,極是悅目。烏黑的青絲堆疊,發間沒有旁的裝飾,隻簪著紅翡滴珠步搖,這步搖算不上多名貴精致,然而紅翡的色澤鮮妍,打磨精致,嵌在青絲之間,經她渾身氣質所襯,便格外嬌豔。
多日不曾沐浴陽光,阿殷斜倚拐杖,微仰臉龐,瞧著枝頭嬌麗海棠,默然綻出個笑容。
已經有許久,不曾體會過這樣暖熱的陽光,卸下了心頭負擔,隻讓她覺得明快歡喜。
遠處定王正陪著季先生漫步,抬頭驀然瞧見這身影,眼光稍駐。
美人笑隔水,春衫薄隨風。
她隻隨意站著,便已融進了滿園春景。
定王的腳步不自覺的放緩,旁邊季先生才剛跟他說完朝堂上的事情,察覺其變化,便隨定王的目光望過去。老先生是個雅致的人,年輕時也曾在京郊水畔踏青,一眼相中美人,此後的許多年,縱然容顏老去、韶華不在,卻牢記那時的心境。此時看那女子立於海棠下,雖則麵目還瞧不太真切,然看其姿態氣度,便知是京城難尋的美人了。
他看一眼旁邊的定王,頭一回在他身上發現些許柔和。
“殿下府上何時有姑娘來住的?”季先生笑吟吟的開口。
定王便道“她本是我的侍衛,那日捉突摩時負傷,便在府中休養。”
“就是那位封了右司馬的姑娘?”季先生當然聽說了阿殷的大名。
定王嘴角噙了笑意,點頭道“是她。”
這樣一說,季先生就對上號了。定王府中的女客他未必知道,但要說女侍衛,就隻有上回在清知閣見到的那位。當時廳外細雨潺潺、荷葉生香,那女侍衛拱手立在門外,叫季先生印象十分深刻。此時得知是她,再一瞧那身形,便覺得更熟悉了。隻是離得有點遠,看不清麵容。
季先生便掀須道“這姑娘可不簡單。”
定王對他執師禮多年,哪能不知季先生的為他操心的脾性,聞言便從善如流,“先生請。”
隔水那邊的阿殷渾然不覺,這邊季先生就著園中春光侃侃而談,目光不時瞥向阿殷,卻是越看越覺得熟悉。
已經快二十年了吧,彼時他還是高居朝堂的中書侍郎,得睿宗皇帝倚重,雄心勃勃。那一年他與太子太傅馮崇南下巡查,途徑馮崇的故鄉,便往他府上去做客。馮崇出身淮南世家,祖上出過許多高官,比當今高相的家族更清貴顯赫。他亦是當朝大儒,因詞賦風流,又工於書畫,在淮南的名氣之盛,更甚於京城。
馮崇因太子太傅之職而在京中為官,身邊由次子夫婦照料,其餘親眷卻都還養在淮南。
那一日也是三月春光,他同馮崇走過馮家曲折幽回的庭院,過了一道垂花洞門,眼前卻霍然開朗,錯落有致的開滿了海棠。那嬌麗的海棠樹下,亦站著一位十五歲的妙齡女子,眉目精致如畫,穿著淡薄春衫,正在那裡念詩——
朱欄明媚照橫塘,芳樹交加枕短牆。
季先生永遠記得那時的詩意與靈氣,是絕難用筆墨付諸紙上的神韻。他與馮崇同齡,又是至交好友,看著這晚輩,欣賞而讚歎,如同看到出彩的畫卷。
那畫麵讓他立時對馮崇生出豔羨,為他有這樣幽巧彆致的棲居,有這樣清雅靈秀的女兒。
其後馮崇帶著女兒到京城住了幾個月,季先生欣賞其才華,亦常去馮家做客,認了馮卿做義女,同他父女二人品談詩畫,慰為樂事。然而沒過多久,景興帝即位,將誠太子誣為逆賊,馮崇是太子太傅,自然沒能逃脫乾係,闔家問罪。季先生多方奔走,卻徒勞無功。
那個靈秀獨絕的女子也死在了流放途中,令季先生每每想起,便為之扼腕。
而今舊景再現,卻是隔了幾乎二十年的時光。
季先生憶起當時跟馮崇巡查同遊的情形,追思故友風采,恍如隔世。
他隨同定王行過水上曲橋,見那姑娘轉過頭來,海棠花枝之下,眉目依稀與那年的少女相似。隻是當年的少女靈秀逼人,詩書軟水養出的氣質高華清雅,如今這姑娘自也有靈氣,卻與馮靈修的柔美天真不同,杏眼含著訝異打量過來,身姿挺拔,精神奕奕,更增幾分明練曠達的氣度,難怪能捉住突摩那等悍厲之人。
阿殷自然訝異。
她原以為定王近來忙於朝務,必定沒時間來此處散心,才敢溜出來賞春,誰知道他竟會出現在這裡?昨夜的的叮囑還在耳畔,定王嚴令她要靜養,不可亂動,如今被抓個現行……她有點做賊心虛,抬眼看向定王,目光相對,卻忽然怔住了。
他噙著笑看她,那眼神……竟然會有些許溫柔意味?
阿殷心頭突突直跳,將傷腿藏在裙中,單腳站穩了,朝季先生恭敬行禮。
季先生收回思緒,詢問阿殷幾句那日擒獲突摩的事情,又誇讚她見事勇敢,好生勉勵了一番,依舊往前行去。
定王卻遲了半步,明媚春光下,瞧見她發間沾了落花,便幫她去了,柔聲含笑道“傷還未愈,怎可亂走?早些回去。”
這大概是自阿殷認識定王後,聽他說話最柔和的一次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擊得犯暈,同如意慢騰騰的往回走,走了兩步又覺得方才委實太過聽話了,瞧著定王和季先生走遠,便作對似的停下來歇息賞景。
定王從遠處瞧見這點小心思,也隻是一笑。瞧著季先生自見到阿殷後便神情不對,論及朝堂事務時也似心不在焉,便問道“先生見到陶殷時似有感慨,可是有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