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春,文華殿的晨光裡浮著細塵,朱高熾捏著都察院的彈劾折,指尖在“曾毅操切”四字上輕輕摩挲。殿外傳來楊柳抽芽的輕響,可他眼前浮現的,卻是西南深山裡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楊應龍的鷹隼眼,安萬銓的三角眼,還有寨老們渾濁卻精明的眼。
“傳旨。”朱高熾突然開口,聲音平和得像殿角的銅鶴吐霧,“太子教令:西南改土歸流,當以仁政為先,勿要操之過急。曾毅等臣,需體察苗彝民心,多與土司商議,切勿激化矛盾。”
內侍捧著教令剛要退下,又被朱高熾叫住:“再加一句——都察院諸卿憂心地方,朕心甚慰,當擇日召集群臣,共商西南良策。”
這話傳出去,朝堂上頓時鬆了口氣。禦史張謙捧著教令,私下對同僚笑道:“我說太子殿下英明,哪會任由曾毅胡來?這下西南該安穩了。”消息順著驛道傳到貴州,楊應龍的兒子楊朝棟拿著密信,衝進土司府時差點摔了跟頭:“爹!朝廷服軟了!還說要跟咱們商議!”
楊應龍正摩挲著腰間的翡翠佩,聞言冷笑一聲:“朱高熾倒是識相。不過也難怪,他一個養在深宮的胖子,哪懂西南的厲害?再撐些時日,保管曾毅那小子滾回北平!”
安萬銓那邊更是擺起了慶功宴,酒過三巡,他拍著桌子對土目們說:“瞧見沒?朝廷再凶,也得看咱們的臉色!鹽井、銅礦,還是咱們的!”
可沒人知道,就在教令傳出的當天夜裡,北平城的角門悄悄開了。三個穿著粗布衣裳的漢子,一個挑著藥箱,一個背著羅盤,一個扛著貨郎擔,趁著月色鑽進了南去的驛車。藥箱夾層裡藏著東廠的腰牌,羅盤底座刻著錦衣衛的密紋,貨郎擔裡的針頭線腦,全是傳遞密信的暗號——他們是朱高熾從東廠、錦衣衛裡挑出的頂尖密探,專司潛入西南。
半個月後,播州城外的集市上,來了個遊醫。這人自稱“李大夫”,一手針灸的手藝出神入化,沒多久就攢下了名氣。某天,楊應龍的庶子楊昭派人來請——這位庶子母親是個丫鬟,在府裡連上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最近又得了咳疾,被嫡母打發到城外彆苑養病。
李大夫走進彆苑時,楊昭正坐在廊下咳得撕心裂肺。院子裡的草長得比人高,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公子這病,是鬱氣積在肺裡。”李大夫搭著脈,聲音壓得極低,“不過,心病還得心藥醫——公子是愁沒機會承襲家業吧?”
楊昭猛地抬頭,眼裡滿是震驚。李大夫從藥箱裡掏出個錦盒,打開後,裡麵是塊刻著“太子府”三字的玉佩:“太子殿下知道公子的才乾,也知道公子在府裡的委屈。若公子肯助朝廷查清楊土司的事,將來不僅能承襲伯爵銜,還能入京榮養,子弟入國子監讀書——比在這彆苑裡受氣,強上百倍。”
楊昭的手指死死攥著衣角,指節發白。他想起這些年,父親把最好的田、最富的礦都給了嫡兄,自己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想起嫡母當著下人的麵,罵他是“丫鬟生的野種”。眼淚突然湧了上來,他抹了把臉,聲音發顫:“殿下要我做什麼?”
“不難。”李大夫收起玉佩,“隻需把楊土司私設水牢、鑄造兵器的地方指給我,再把他每年瞞報的鹽稅、礦稅數目寫下來——這些,公子該都知道吧?”
楊昭咬了咬牙,點了點頭。他不僅知道,還偷偷記過賬——當年父親讓他管過半年賬房,那些見不得光的數目,他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同一時間,水西的鹽井邊,來了個貨郎。這人專賣胭脂水粉,最受土目家的女眷歡迎。某天,他挑著擔子路過土目阿卓家的院門,被阿卓的婆娘叫住。“聽說你這兒有鬆江府的胭脂?”婆娘掀開簾子,語氣裡帶著羨慕——鬆江府的胭脂,是宮裡娘娘都用的好東西。
貨郎笑著掏出個瓷盒:“夫人要是喜歡,小的再送您一盒蜜粉。不過有句話,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他往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最近聽人說,安土司要把鹽井的分紅減三成,說是要給朝廷上貢——可朝廷明明沒要這麼多,這錢,怕是進了安土司自己的腰包吧?”
阿卓婆娘的臉色瞬間變了。阿卓前幾天還跟她抱怨,說安萬銓把鹽井的利錢吞了大半,自家連添件新衣裳的錢都沒有。貨郎見狀,又掏出張紙:“小的有個親戚在太子府當差,說要是有人能給朝廷遞些安土司的消息,將來鹽引的專營權,說不定能分些給咱們——到時候,夫人想要多少鬆江胭脂,都有。”
婆娘攥著瓷盒,心裡翻江倒海。她悄悄把阿卓叫回家,夫妻倆合計了半宿。第二天一早,阿卓借著送鹽的由頭,把安萬銓私藏兵器庫的位置,偷偷告訴了貨郎。
密探的消息像雪片似的往北平傳。朱高熾坐在文華殿裡,看著手裡的密報,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楊應龍在播州城外的山洞裡私鑄兵器,刀槍甲胄堆得像山;安萬銓在鹽井邊設了水牢,但凡有敢反抗的苗民,全被扔進去喂鱷魚;兩人每年瞞報的稅款,加起來能抵半個貴州的賦稅——這些鐵證,足夠讓他們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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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朱高熾沒急著動手。他讓人給楊昭捎信,讓他繼續搜集楊應龍與其他土司勾結的證據;又讓人給阿卓送去十張鹽引,穩住這些搖擺的土目。他要等,等西南的冰層裂得再大些,等那些被壓製的庶子、被剝削的土目,都站到朝廷這邊來。
這天,朱高熾正在看西南的輿圖,夏原吉突然闖了進來:“殿下!楊應龍和安萬銓最近不對勁!楊應龍把城外的兵器都運進了土司府,安萬銓也把鹽井的守衛加了三倍,還派人去聯絡其他土司!”
朱高熾抬了抬頭,眼裡沒有絲毫慌亂:“他們是慌了。”他指著輿圖上的播州、水西,“他們以為朝廷會退,可朝廷沒退;他們以為自己的事藏得嚴實,可咱們已經拿到了鐵證。現在的他們,就像站在冰麵上的人,知道冰要裂了,卻不知道該往哪跑。”
夏原吉看著朱高熾沉穩的模樣,突然想起當年朱棣親征漠北時,也是這般臨危不亂。他忍不住道:“殿下這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真是妙極了——既穩住了朝堂,又摸清了土司的底細,還分化了他們的內部……”
“不算什麼。”朱高熾打斷他,目光重新落回輿圖,“父皇當年教我,治國就像下棋,不能隻看眼前的一步。土司們想跟我玩軟抵抗,我就跟他們玩耐心;他們想靠家族抱團,我就從內部拆他們的台。”
他頓了頓,手指在輿圖上輕輕敲了敲:“再等等。等楊昭把勾結的證據送來,等阿卓把其他土目的態度摸清,到時候再動手,才能一舉定西南——讓那些‘土皇帝’知道,朝廷的仁政是給順民的,對付頑抗的,有的是硬手段。”
殿外的楊柳又綠了幾分,春風吹得窗欞作響。朱高熾站起身,走到窗邊。他仿佛能看到西南的深山裡,楊應龍正坐立不安地盯著密信,安萬銓正對著兵器庫發脾氣;能看到楊昭在燈下抄寫賬本,阿卓在鹽井邊偷偷傳遞消息。
這場沒有硝煙的較量,比真刀真槍的廝殺更考驗心智。而朱高熾知道,自己已經占了上風。他不僅要贏,還要贏得漂亮——要讓西南的百姓知道,朝廷能給他們田,給他們糧,給他們不受土司欺壓的日子;要讓天下人知道,大明的太子,不僅能守成,更能拓土,更能收拾那些盤根錯節的“土皇帝”。
“夏大人,”朱高熾轉過身,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讓度支部準備好糧餉,讓兵部調湖廣、四川的衛所兵,在貴州邊境待命。等密探的最後一批消息到了,咱們就動手——這西南的天,該晴了。”
夏原吉躬身應諾,退出殿外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晨光裡,朱高熾正站在輿圖前,身影雖胖,卻像座巍峨的山——那是經曆過父皇栽培、經受過朝堂曆練,才淬煉出的治國者的氣度。西南的風雨快要來了,而這位太子,早已做好了迎接風雨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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