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沒有祖國!
“閣下,我們到了。”卡洛斯站在甲板上向前方眺望,不遠處的天際線上緩緩出現的是一排排磚紅色的屋頂——這裡是威尼斯,一座擁有悠久曆史的商業城市。和大部分意大利城市一樣,威尼斯的曆史可以追溯到羅馬帝國乃至更早的過去,在此便不多做贅述了。同的裡亞斯特的港口一樣,不,更甚的,威尼斯港外來來往往的白色船帆可以說已經達到了密集到恐怖的境地,無數從伊斯特拉半島開來的帆船在這裡卸下大批難民,接著又載滿了更多的逃難者前往南方。“快,快,快!”碼頭上的工頭正在大聲地吆喝著,數百名搬運工正在不斷地將港口堆積如山的貨物搬上船去——早就站在船上的拖家帶口的市民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唉,人心思變呐。”道彆了船長,從船上下來的帕累托爵士看著這港口的一幕又一幕,不由得低頭歎息,但他也知道想要叫這些商人們與威尼斯共存亡顯然是不可能的,隻能拽著卡洛斯慢慢地向威尼斯總督府走去。帕累托爵士在很多年前曾作為熱那亞共和國的使者來過威尼斯,因此他毫不費力地便在水城那錯綜複雜的河道與橋梁間找到了正確的道路,卡洛斯跟著帕累托爵士左拐右拐還沒反應過來,他們便已經抵達了威尼斯總督府。總督府這種政府機構相較於城內其他地區至少還算得上是井然有序,但饒是如此前往總督辦公室的卡洛斯一路上還是能夠聽到府邸內女仆們不斷地發著牢騷。不過他也沒時間管這些事情,帕累托爵士的腳步很急,卡洛斯必須慢跑才能跟上爵士的腳步。“請問您是……”總督辦公室門口,忠心耿耿的衛士攔住了爵士和卡洛斯。雖然總督府的門禁基本已經被完全解除,但總督辦公室的保衛工作顯然非常到位。“我是共和國議員阿戈斯蒂諾·帕累托,我們剛從的裡亞斯特逃回來——我希望現在能見到總督閣下。”“請您少待,爵士。”看門人鞠了個躬,轉身推門走進了總督辦公室,片刻之後他又走了出來“閣下請進。”帕累托爵士毫不顧忌地推門而入,卡洛斯同樣也跟了進去。總督的辦公室很大,相較於的裡亞斯特總督府那辦公室裡就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的寒酸程度來說,威尼斯總督府不羈天壤之彆。“帕什卡,好久不見了。”“阿戈斯蒂諾?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帕累托爵士顯然和這位威尼斯現任總督認識,他大大咧咧地隨便找了把椅子坐在帕什卡總督麵前,並且像在自己家裡似得讓卡洛斯自己找位子坐下來。“老朋友,威尼斯現在看上去很亂啊。”帕累托爵士並不是那種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更何況麵對自己的老朋友他也沒有必要套什麼話把話藏著掖著,因此他直接提出了問題。“你說的沒錯。”一提到現在的亂子,帕什卡總督整個人就像是老了十歲一般“城內已經亂套了,現在無論是富商還是平民都在想著法的逃離威尼斯城,軍隊也已經快控製不住了——這還得多虧了羅戈尼上校,如果不是他一直在約束著那幫士兵,恐怕他們會在奧地利人到來之前就對城市造成極大的破壞。”在東征時見識過失控的軍隊所擁有的強勁破壞力的卡洛斯深以為然,在這種時候的確需要一個在軍中極富威望的將領來控製住軍隊,不然恐怕在敵人到來之前這些軍隊就有可能嘩變甚至洗劫整個城市。“我們直說吧,帕什卡。”帕累托爵士試圖以一個稍微輕鬆點的姿勢斜躺在這把他隨手拉過來的椅子裡,但是他失敗了“這該死的……哦,抱歉,帕什卡。威尼斯現在的防禦做的怎麼樣了?”“如果你指的是老城區的話——”帕什卡總督用他那隻戴滿了戒指的粗壯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腳下“錯綜複雜的河道和市民們頑強的戰鬥意誌是這裡最好的防禦。”“老朋友你彆逗我了。”帕累托爵士顯然聽出來了帕什卡總督在開玩笑,他認真地追問道“說實話吧,新城那邊的防禦做得怎麼樣了?大概能守住幾天?”“……儘管羅戈尼上校一直在督促士兵們加固防禦工事,他也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新城那邊得防禦足以支撐兩個月——但是我的心裡還是沒底,雖然我並不懂行軍打仗這些事情,但光看人數……城內區區兩萬人的防禦部隊怎麼可能擋得住將近十萬奧地利大軍的進攻?他們就算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足夠能把城市給淹沒了。”帕什卡總督老了十歲的額頭上一直糾結在一起的皺紋更加糾結了,這些皺紋糾集在一起構成了一副極富暗示性的圖案——如果有諾查丹瑪斯之類的預言師在這裡,興許還能從他的皺紋中預言出戰爭的走向。“放寬心,老夥計。”帕累托爵士把身體向前傾了傾,好讓自己的手能夠著帕什卡總督的肩膀“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相信米蘭的那些老家夥不會坐視……”“彆和我提米蘭的那群老王八蛋!”帕什卡突然歇斯底裡地喊了起來“‘再做決斷’,‘等待議會的決定’,‘討論研究’……那些隻知道互相扯皮的老混蛋根本不在乎前線的安危!他們隻懂打壓政敵!至少威尼斯的求援信發出去了這麼久,唯一趕來支援的竟然還是那不勒斯的誌願軍……至於米蘭和佛羅倫薩的那些家夥動都沒動……或許隻有上帝才知道他們的腦袋裡裝的是些什麼。”“好了,好了,我的老朋友。”帕累托爵士不在提起這個話題,他等帕什卡激昂的情緒安分下來之後才繼續說道“老朋友,我明白你的苦衷,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奧地利人顯然沒有打算放過共和國的任何一個地區,我們即便是再往南逃恐怕也無濟於事。”“我已經想明白了,老朋友,隻有這一次,我會陪你到最後的。”“意大利雖大,但我們已無路可退,我們的身後便是家鄉,我們的身後便是親人。我們剛剛才擺脫了法國人數十年的控製,建立了我們自己的國家,現在我們又怎麼可能拱手讓給那些貪婪的奧地利人呢?”“帕什卡,不要悲觀。”帕累托爵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拉開了薄薄的窗簾。窗外夕陽的餘暉把整間辦公室映照成了明亮而又稍顯黯淡的橙黃色,來來往往的被染成橙黃色的船帆不斷地消失和出現在遠方的天際線上。碼頭上的人們依舊在不停地忙碌,但僅僅隻靠這些帆船來輸送顯然對於威尼斯龐大的人口基數來說不羈於杯水車薪。“那裡本該再建一條裝卸碼頭……”帕什卡的頭抬都沒抬,卡洛斯覺得他或許隻是和自己一樣怕被陽光刺傷眼睛。“現在一切全完了……”帕什卡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卡洛斯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他哽咽似的說話聲撕碎了他自欺欺人般的掩飾,把這個因為現實而顯得有些神經質的男人最為柔弱的一麵暴露了出來。卡洛斯沒再管哭泣的帕什卡和安慰著他的帕累托,他抬起頭向窗外遠眺。海平麵上清晰可見的半輪落日散發出來的光芒不再刺目,而是更加的柔和與軟弱。不久之前港口內外數之不儘的白帆已經減少了許多,畢竟夜幕即將降臨,即便是最急進的船長也不太會刻意選擇這個時間出海。港口的燈火亮了起來,那裡是威尼斯城的貧民窟,店裡的斯拉夫女支女們已經開始招徠顧客了——對於她們來說,城市的陷落無關緊要,畢竟賺意大利人的錢也是賺,賺奧地利人的錢也是賺——倒不如說那些急不可耐的奧地利士兵們(或者說土包子也不為過)出手可比這些油腔滑調的意大利水手要闊綽的多。“帕什卡,軍營在哪?”“軍營在新城區,很顯眼你一看就知道了……”帕什卡總督的哽咽聲緩緩消失了“阿戈斯蒂諾,你去那裡做什麼?如果不是羅戈尼上校,那些士兵——”“我親愛的朋友!”帕累托爵士站了起來,並示意卡洛斯也一起站起來“儘管你對他們有諸多的不滿,但我們絕對不能否認,他們是這座城市最後的守護者,也將是最後的希望。”“卡洛斯……我雖然成為了你的老師和領路人,但這些日子以來我心中一直有愧。”帕累托爵士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我沒能把外交和行政的技巧好好地交給你,這些日子以來隻讓你看到一個不斷在外交上失敗的我,真是對不起。”“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打算再逃跑了。”爵士的語調高昂了起來“卡洛斯,你還記得我們燒炭黨人的宗旨是什麼嗎?”“煙、火、碳,藍、紅、黑,希望、美德、信仰。”“是的,希望,隻要人活著,便有希望。”帕累托爵士俯下身來摸了摸卡洛斯的腦袋“卡洛斯,你們這一代是意大利的希望和未來,我老了,我已經看不到希望了。”坐在後麵的帕什卡總督想說什麼,但他並非燒炭黨,因此也插不上嘴。“前輩為後輩鋪路搭橋是美德,這一點我並沒有完成,內心有愧。但現在我打算為自己的信仰而戰。”爵士自嘲地笑了笑“我當了半輩子不像燒炭黨的燒炭黨,但我至少想在死的時候像個燒炭黨。”“……”卡洛斯什麼都沒有說,既然爵士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麼勸阻已經毫無必要了。“抱歉,卡洛斯,身為你的導師卻什麼都不能給你,反倒要讓你身處險境。”“三天後,會有一艘南方來的船。”沉默了許久的帕什卡總督突然開口道“雖然我不認識這個孩子,但是既然阿戈斯蒂諾你這麼重視他,那想必也有你自己的理由吧。”“我也老了,不中用了,雖然我不是燒炭黨,但你們燒炭黨說得對,人這一生就是應該有希望、美德和信仰。”“我看不到希望,當了這麼多年總督也談不上信仰,但是——”他走了過來和帕累托爵士並排站在了一起“至少,我能做到美德,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