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錦衣衛!
季桓之躺到床上,他並不想睡覺,而是想獨自一個人好好想想今天晚上他見到的和聽到的所有事情。
他原來以為會看到一個昏頭昏腦的酒徒醉倒在什麼肥料堆上,想不到看到的是一個智慧過人、精力充沛的人,他十分高興。他非常順從地接受了朱後山對他一向具有的那種優勢的影響。嫉妒和失望會使一個心胸狹窄的人悲傷,可是他卻不是這樣,他隻感到由衷的、真誠的高興,使他覺得他的談判充滿成功的希望。
然而,他又好像覺得朱後山並不是在所有方麵都是真誠坦率的。朱後山回到人間生活,他在飯桌上酒喝得那樣出人意料的少,這又是怎麼回事?甚至還有一件事,表麵上看毫不足道,那就是最忠心的仆從楊雷是朱後山以前不能離身的,現在竟不在眼前,甚至幾次要談這件事的時候,他的名字朱後山也避而不提,這一切叫季桓之很不安。他不再得到他的朋友的信任了,要麼就是朱後山給拴在什麼看不見的鏈條上,要麼對他的來訪事先得到了通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孔定邦,想到他在玉虛觀對他說的話。孔定邦會比季桓之早一步到朱後山這兒來過嗎?
季桓之沒有時間再多做研究。他左思右想,儘管人非常困倦,還是睡不著。他擬訂起進攻的方案。雖然他知道朱後山是一個難製服的對手,他還是決定明天吃過早飯以後開始行動。不過,他在另一個方麵也想到了,在一個新的陣地上,應該小心謹慎地前進,應該多花幾天時間觀察朱後山和哪些人來往,應該注意他有了一些什麼新的習慣,應該千方百計地了解一切。他要利用和那個年輕的遼陽侯一同練習刀法的機會,或者趁一同去追捕獵物的時候,設法從朱載堪的嘴裡得到關於朱後山的這些年來的情況,使從前的朱後山和今天的朱後山可以連接起來,而這正是他不清楚的。這樣做不會困難,因為他這個教師在學生的心上和頭腦裡應該產生了影響。可是季桓之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他立刻就意識到,萬一稍一冒失或者疏忽,他的活動就會給朱後山的那雙有經驗的眼睛識破。
此外,季桓之原來就準備好使用計謀來對付李蜜的機智手段和熊廣泰的虛榮心的,但是季桓之卻對要使用轉彎抹角的手段對待朱後山這樣一位心地光明、真誠坦率的人,心中覺得羞愧。他似乎覺得,如果李蜜和熊廣泰認識到他的外交手腕比他們強,一定會更加重視他,朱後山呢,卻完全相反,隻會瞧他不起。
“啊!為什麼楊雷,沉默寡言的楊雷不在這兒呢?”季桓之自言自語說,“在他的沉默不語當中我也許能了解到許多事情,楊雷的沉默不語能說明許多問題!”
這時候,府邸裡一切響聲都漸漸消失了。季桓之聽見關門窗的聲音。在田野上傳來你叫我應的人聲,不一會兒以後就寂靜無聲了,狗也不叫了。最後,在樹叢深處的夜鶯連聲好聽地唱了片刻,也安睡了。在莊院裡,萬籟俱寂,隻有他的房間上麵響著單調均勻的腳步聲,他猜想那是朱後山的臥室。
他在走來走去,在思索,季桓之想,可是思索什麼呢?這是無法知道的,彆的事可能猜得出來這件事卻不行。
後來,朱後山無疑也上床了,因為這最後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四周寂靜,加上疲勞,季桓之終於支持不住,也閉上了雙眼,幾乎立刻就進入了夢鄉。
他不是一個貪睡的人。晨光剛剛照亮他的房間的窗簾,他就跳下床來,打開了窗戶,他透過窗戶仿佛看到一個人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同時儘可能不發出聲音來。他一向有這樣的習慣,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要弄個明白。季桓之不出一點兒聲音地留神望著,他認出了朱載堪穿的短打緊身外衣和他的黑亮發髻。
沒有錯,正是這個年輕人,他打開馬房的門,牽出那匹他昨天騎過的棗紅馬,裝上鞍子,套上籠頭,動作就像最熟練的騎兵那樣迅速靈活,接著他把牲口牽出菜園右邊的小路,打開通向一條小道的小側門,把馬拉到門外,再把門關上。季桓之從牆頭上看出去,看到朱載堪在槭樹和刺槐的開滿花的下垂的樹枝下麵彎著腰,像箭一樣走過去。
季桓之在昨天就已經注意到那條小道是通向遼陽府城去的。
看來這小子已經在做他的秘密事情了,我看他好像並不像大哥那樣僧恨女人。他不是去打獵的,因為他沒有帶武器也沒有帶狗。他也不是去完成一項使命的,因為他偷偷摸摸,怕讓人看見。他在提防誰呢?……是我,還是他的父親?
天色越來越亮。昨天晚上季桓之聽到的接連消失的所有聲音,一個接一個又響起來了。樹上的鳥,棚裡的狗,田野上的羊,都叫起來了。停泊在太子河的船顯得活躍起來,離開了河岸,順著水流漂下去。季桓之就這樣待在窗口,他怕驚醒彆人。後來,他聽到莊院裡的門窗打開的聲音,便走出去。他剛跨過最後一級台階,就看見朱後山彎著身子,那個姿勢就像在沙地裡尋找一枚銅板。
“大哥早安。”季桓之說。
“早安四弟,晚上睡得好嗎?”
“非常好——咦,大哥你什麼時候也開始養花了?”
“人總是會變的嘛,我現在越來越喜歡這些過去從沒注意過的花花草草了。而且我發現我原來放在這個池子旁邊的盆栽,今天早上全被踩壞了。這些花兒匠真是笨手笨腳的。他們牽馬出水池的時候,想必讓馬從花壇上踩了過去。”
季桓之忽然微微笑了笑。“大哥您這樣認為嗎?”
他帶著朱後山沿著小路向前走,在那兒印著許多腳印,就像踩壞盆栽的腳印一樣。
“我看,這兒還有呢,大哥你瞧。”他冷冷地說。
“是的,腳印都很新!”
“都很新。”季桓之重複了一遍。
“今天早上是誰從這兒出去的?”朱後山擔心地問著自己。“是不是有一匹馬逃出了馬房?”
“這不大可能,”季桓之說,“因為腳印非常均勻,非常清楚。”
“朱載堪在哪兒?”朱後山叫起來,“怎麼搞的我沒有看見他?”
“噓!”季桓之帶著微笑,把一隻手指放在嘴上說。
“怎麼回事呀?”朱後山問。
季桓之講了他所看見的事情,同時留心地看大哥臉上的表情。
“現在我全都明白了,”朱後山微微地聳了聳肩膀說,“這小子去遼陽城了。”
“為什麼去那兒呢?”
“孩子大了,開竅了。”
“喔——”季桓之好像頓時了然了一樣。
“隻是,”朱後山輕歎一聲說,“但願他彆去滾馬嶺一類的地方。”
季桓之暗笑一陣,又說“真是孩子氣!不過侄兒需要散散心;趕快讓他離開這兒吧,否則,他很大可能會變成一個紈絝子弟的。”
“我想,”朱後山說,“我要把他送到京師去。”
“是嗎!”季桓之說。他想交戰的時刻來臨了。“如果您願意的話,”他說,“我們可以替這個年輕人安排一個好的前途。”
“是嗎?”朱後山也這麼談了一句。
“我甚至想向大哥請教一件事,這是我剛想到的。”
“說吧。”
“您認為服役的時候到了嗎?”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服役嗎?”
“我指的是現役。往日的生活難道對大哥一點兒也沒有誘惑力嗎?如果有一些真正的利益等待著您,您是不是很高興跟我和二哥在一起再建立我們年輕時代建立過的功績?”
“這就是你對我的一個建議!”朱後山說。
“很明確,也很坦率。”
“為了再去卷入是非圈?”
“對。”
“站在誰的一方,反對誰、有擁護誰呢?”朱後山突然問,他的清澈和親切的眼光望著這個義烏人。
“大哥追問的多緊呀!”
“特彆是請你說得明確一些。季桓之,請聽好。隻有一個人,或者不如說,隻有一種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出力的事業,這就是君王的事業。”
“正是這樣”季桓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