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某些媒體平台推出的尋親節目一度很火,但有一個節目引起了很大的爭議。
有這麼一個母親,孩子剛生下來不久就跟彆人跑了,多年杳無音信。後來孩子成年了,這個母親又通過尋親節目組找了回來,想跟孩子相認,並要求孩子贍養。
節目一經播出,網上就罵聲一片。大家首先罵的是這個母親,其次罵的就是那個勸說孩子認親的記者,因為該記者在節目中使用了很多道德綁架的話術。
大家為什麼會罵?因為在我們樸素的認知中,撫是贍的前提,沒有撫育就沒資格要求贍養,不論法律是怎麼規定的,我們的道德觀念就是如此。
這個母親的行為對孩子來說是苛,不撫之苛。那麼孩子對待母親的態度,就應該是忤,不贍之忤。假如不是這樣,整個社會風尚就會出問題。
設想一下,假如無論父母怎麼虐待孩子,都要求孩子必須無條件的孝敬,這就是在縱容惡行。壞人會壞得肆無忌憚,因為他們不必承受惡果。
當然了,這世上的絕大多數父母都是慈愛的,這裡隻是打個比方,為了講清楚道理。
上述六種行為中,有一種需要重點關注,就是苛。我們知道,儒家提倡的是仁,後世學者對“仁”的解釋有很多,但是對“苛”卻很少提,甚至刻意不提。
而在子學思想中,最反對的就是苛。
苛的表現形式,主要就提出過分的、不合理的、不切實際的、不仁的要求。
舉當代的一個職場小例子,某員工下午五點半正準備下班,領導過來扔給他一個工作任務,要求寫一個幾萬字的報告,明天上班就得交。
這是什麼?這就是苛!
再比如《西遊記》電視劇裡,九頭蟲命令奔波兒灞去乾掉唐僧師徒,這也是苛。
現代有個詞叫嚴苛,但嚴和苛是兩種不同的行為。“嚴”通常是褒義的,“苛”則是貶義的。
以收稅舉例,假如有人隻盯著一部分人收稅,卻對另一部分人偷稅漏稅視而不見,這就是執法不嚴,影響了公平公正。
“嚴”是“公”的前提,所以我們還有個成語叫公正嚴明。
但假如某個人隻賺了一百塊錢,卻要收他二百塊錢的稅,這就是苛。
孔子還有一句話——苛政猛於虎。
按前文所述,忤與苛是因果對應關係,以忤報苛,這是對立麵的衝突。忤就是張三不聽李四的,當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那就不僅是不聽了,而是要乾翻李四。
在儒家子學思想中,對待苛的最高反抗形式,就是兩個字——革命。
“革命”並不是一個現代詞彙,而是儒家子學中的成語,出自《易經》。《易經》是儒家五經之首,裡麵有一句話“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湯武,就是商湯和周武,革命,其實就是造反。他們乾了什麼?湯滅夏建商,武滅商建周,而這兩位都是儒家推崇的上古聖賢。
看到這裡,是不是就感覺子學中包含的某些思想很危險了?所以它需要刪改和閹割,從而異化為經學。
所以儒學中的“格物”,就以這麼一種詭異的方式失傳了,明明典籍中的痕跡還在,但後世卻沒人去提,也沒人再去總結。
孔子建立思想體係所采用的人性還原法,也被視而不見,成了某種禁忌。
近代以來,從民國到新中國成立,直到改革開放後的這幾十年,不斷有人提出“新儒學”的概念。
探討如何將優秀傳統文化,更好地融合於現代社會,這種嘗試本身值得提倡,但我對很多人所宣揚新儒學內容很不感冒。
因為我沒有看見一個人,在宣揚新儒學時提到了儒學最有價值的部分,係統性地總結孔子建立思想體係時所采用的方法——人性還原法。
這是人類思想史上,從個體感性到群體理性,最精妙的轉變。
真正有價值的新儒學,不是去搞經學研究,更不是片麵引用古籍經典中的某段話,講什麼看似高深的義理。
我們得到認知以及檢驗認知的方法與過程,文化傳統中最樸素的共同價值觀,才是最寶貴的財富。
剛才我們討論了三個問題,孔子與笛卡爾、孔子與王守仁、孔子與馬克思,最後第三個問題稍微多說了一些。
接下來就是第二論的主題,儒家子學揭示的成長路徑。
去年我在安徽大學有個講座,當時講了一個大家都很熟悉的網上玩笑:某人說,假如哪天發達了,早飯豆漿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
這個玩笑在我看來也是個寓言,它的象征意義是折射出每個人的潛意識。它象征著我們每達到一定的高度、擁有一定的成就後,做什麼、不做什麼。
在儒家的子學思想中,這條路徑就是《大學》中總結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在《大學》中,闡述“格物致知”的這一卷內容,從漢代開始就缺失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那一段文字,是宋代的朱熹補進去的一段車軲轆話。
所以在介紹這條路徑之前,我們先要介紹格物致知,它是建立認知的起點與方法,否則後續的內容就無從談起。
這一條路徑,是個人敘事到宏大敘事之間的紐帶。假如文化傳統中沒有這條紐帶,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不能兼容,就會出大問題。
有個台灣作家叫龍應台,她說過一句話:“我不在乎大國崛起,我隻在乎小民尊嚴。”這句話的問題在哪裡?
我先不引用網上批判她的觀點,隻是指出,她這句話暗戳戳地隱含了一個假設:就是某個大國的崛起,與所謂的小民的尊嚴,一定是矛盾的、衝突的。
因為她的句式有問題,是“不在乎……,隻在乎……。”重視小民尊嚴當然沒有問題,但不應該把它放在大國崛起的對立麵。
大國崛起與小民尊嚴之間是否存在矛盾?在局部範疇可能會存在一些矛盾,但在總體上它們應該是一致的。
這種一致性,就是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的兼容性,任何一種文明形態所應該追求的發展方向,就是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能夠更好的、更完美的兼容。
假如不在乎大國崛起,隻追求所謂的小民尊嚴,那該怎麼形容這種人呢,漢奸買辦、達利特領班?而這種人在我們的文化價值觀中,恰恰是最沒有尊嚴的。
在座還有人不知道達利特領班是什麼意思,可以自己去查。
任何一種用於指導社會實踐的思想體係,都要有聯係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的紐帶。
假如這兩者之間發生了根本性的衝突,不僅民族精神不複存在,文明形態也會崩塌,最終化為一地碎片。
假如把那句話的信息包壓縮一下,變成“我不在乎家庭收入,我隻在乎個人消費。”大家再去品品是什麼意思?
所以網上有人反駁她:“沒有大國崛起,哪來小民尊嚴?”
能這樣反駁,就說明我們對這個問題有清醒且深刻的認識,包括對近代中國所經曆的苦難記憶。
這種意識也來源於我們所處的中國文化背景,而放到世界範圍內,不是所有人都能說出這一句看似簡單的反駁。
龍應台也喜歡談中國文化,聽說她還當過台灣的文化部負責人,我對此感到格外震驚……(此處省略爆粗口的內容)
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儒家子學早就指出了這樣一條路徑,從格物致知,到誠意正心、修身齊家,直至治國平天下。
它代表了儒家的自我實現與社會理想的融合。
順便插一句,大乘佛學對小乘佛學的改造,也是試圖兼容了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從純粹自我修行度化,上升到所謂的度己度人、普度眾生,從而構建了完整的內部哲學體係。
我們今天講的是子學,不是佛學,拉回來言歸正傳。
兼容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佛家有佛家指出的路徑,道家有道家指出的路徑,基督教有基督教的路徑,那啥教有那啥教的路徑,它並不僅是儒學的內容。
但儒家子學指出的自我實現成長路徑,至少在那個年代,我認為是將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兼容得最好的。
限於時間隻有一下午,我不可能將《大學》中的八條目,都一一詳細論述,今天隻是展開講了格物致知,在這裡則重點回答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就是剛才提到的,王守仁的觀點,為善去惡是格物。但在子學的八條目中,格物隻是獲得認知的方法,而將認知貫徹於行為中,則是修身。
第二個問題,很多人都問過:“說修身我能理解,但我就是個普通人,又不是諸葛亮,哪裡談得上治國平天下呢?”
其實在很多其他的文化背景中,修身就是個人敘事的終點了,要麼是無意改變世界,隻能好好去做自己;要麼就是好好去做自己,彆去操心更多,其他的事交給上帝。
但儒家的觀點不同,它的研究對象是人與人,而不是把人孤立與割裂開來。
儒家講的修身,不僅是與自己,也是在與身邊的人打交道。比如怎麼對待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伴侶、親朋……這就是齊家,進而影響到所處的社會環境。
儒家子學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擁有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而教化的目的,就是讓人擁有能構建這種理想的能力。
我不止一次講過東北燒烤攤的故事,街邊擼串喝了點酒,很多人就開始縱論天下、評點得失,從治國的方針策略,到國際的風雲變換,分析得頭頭是道。
有人可能會覺得好笑,而我也覺得很好玩,但它其實很可貴!
這是一種可貴的社會理想主義精神,不論他們的觀點是否幼稚,但他們懷有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試圖做出各種分析點評。
毛主席有一首詞:“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形容就是這種社會理想主義精神。
有人可能又要問了,我又不是領導人,對治國平天下的追求有什麼意義呢?有,當然有,而且非常重要!
因為這代表了每個人對現實世界的訴求,同時也意味著對理想世界的期待。無數人共同的訴求與期待,才構成了文化傳統中的民族精神。
我們應該對現實世界有最高層次的訴求,包括國家治理應該是怎麼樣的、人民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我們可以追求一個更理想的世界。
而儒家子學所提出的成長路徑,就是對現實世界提出的訴求,同時代表了對理想世界的追求,這是下一講的內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