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論,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
上一講中提到,儒家子學指出的、自我實現的成長路徑,就是《大學》中的八條目,代表了一種社會理想主義精神。
注意,這是先秦時期的社會理想主義,而不是近現代的社會主義,它強調的是治理結果,而不一定是某種製度形式。為什麼這麼說,我們需要探討幾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孔子是否忠君?
首先說答案,孔子本人未必有後世儒家所宣揚的那種忠君思想,他並不認為自己應該聽某一位君主的,而是周遊列國去勸說君主,去推行自己的社會理想。
在《射雕英雄傳》中,黃蓉有一句諷刺孟子的詩:“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為齊?”其實這句詩更適合放在孔子身上。
那麼孟子呢?他恐怕就更談不上忠君了。
孟子有兩句話很有名,第一句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特彆是第二句:“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這是對武王伐紂的合理性背書。
孟子與朱元璋之間還有個小故事。就因為孟子說了這樣的話,朱元璋把他的牌位從文廟中移了出來,不再進行祭祀。
但是孟子的觀點,恰恰也是論證了朱元璋取得政權的正統性與合法性。朱元璋後來應該是又想明白了,所以找了個借口,又將孟子請回了文廟。
第二個問題,那麼孔子是否擁護君主製呢?
可能有人會認為這個問題過分了,問孔子是否忠君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問他是否擁護君主製?
但是答案很意外,孔子對以“家天下”為模式的君主製,是持有限保留態度的。他認為在社會發展的某個階段,君主製是可以接受的,但這並不是最理想的社會形態。
關於儒家的社會理想,可以概括為兩個階段,借用現代的話語,就是高級階段與初級階段——“大同”與“小康”。
今天的講座,我想儘量用最淺顯的方式,讓沒有怎麼研讀過儒家經典的人都能聽明白,避免引用很多人不熟悉的大段經典原文。
但在這裡,我也不得不引用《禮記》中的兩段原文——
孔子心中社會理想的高級階段,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孔子心中社會理想的初級階段,小康:“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
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製度,以立田裡;以賢勇知,以功為己。
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
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執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孔子在提到“小康”的時候,用了“六君子”舉例,就是禹、湯、文王、武王、成王、周公。
這是站在他的年代,曆史記載中所能看到的最英明的君主。他認為理想社會的初級階段,就是達到這些君主所在時代的治理水平。
但是請注意,在孔子看來,這也隻是小康而已,並非大同。
道理在現代人看來也很簡單,比如根據“恕”的原則,你希不希望遭受階級壓迫?假如你不希望的話,那麼在理想的社會中,就不要有階級壓迫!
孔子對君主製,恐怕也能得出類似的認知。
隻是根據“中庸”的原則,在當時的客觀條件下做不到而已,當時的人也沒有總結出清晰的階級理論……彆說是當時,哪怕到了現在也很難做到。
但是將來呢?人在現實的世界中,總有想做到但還沒有做到的,這就是對理想的追求。
孔子對“大同”進行了很多描述,但他談的主要是其表現形式,而不是實現方式。
也就是說,孔子描述了一個理想世界,但是在實現方法上,他隻是用“天下為公”這四個字做了核心總結,認為這才符合真正的“大道”。
在孔子所處的曆史年代,這在客觀上是無法實現的,他也清楚這一點,所以隻能當成一種理想。
第三個問題,孔子為什麼要崇尚周禮?
孔子崇尚周禮,有人說這是開曆史的倒車,確實也可以這樣評價,但問題並不能這麼簡單的概括。
人們很難看清遙遠的未來,隻能在史書記載上看到曾經有過哪些美好的時代,所謂的曆史局限性往往就是如此。
孔子想恢複周公時代的禮樂製度,目的顯而易見,他是想恢複周公時代的秩序。
我們不要忘了,孔子本身就是周朝人。隻是他所生活的春秋時代,周天子早就失去了對天下的控製,諸侯割據群雄並起、彼此征伐不休。
孔子的希望,是天下重新一統,結束分裂內亂,恢複穩定與和平。
可以做一個類比,一個生活在東漢末年亂世中的人,懷念西漢初年的文景之治,大家應該就能理解了。
但不得不說,他回不去了,東周的亂世不是禮樂製度的崩潰造成的,寄希望於此,隻能是刻舟求劍。
孔子崇尚周禮、推崇周公時代,更有另一層現實意義的考量。他要能向人講清楚,自己所描述的理想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
那時可不比現在,不可能人均高中畢業甚至本科學曆,哪怕他描述得天花亂墜,彆人恐怕也聽不懂,或者內心中沒有真正的感觸。
但像這種事情,隻要能舉出一個現實中的範例就簡單多了。而孔子能在曆史中找到的最佳範例,就是周公時代。
因為它是距孔子最近的所謂“太平盛世”。
周公時代是否像儒家宣揚的那麼美好?當然未必!可是在當時的文獻記載以及民間傳說中,它就象征著一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的世界。
孔子在向人們描述理想世界的時候,隻要說一句“就像周公時代那樣”,那麼聽眾立刻就懂了。但周公時代並不是孔子對社會的終極理想,那隻是小康並非大同。
第四個問題,孔子與柏拉圖。
上一講中我們討論了孔子與笛卡爾、孔子與王守仁、孔子與馬克思,這一講中補上另一個人,就是柏拉圖。
提到“理想世界”這種帶有烏托邦性質的概念,有人就會想起柏拉圖。柏拉圖與孔子差不多是同時代的人,比孔子晚了大約一百來年。
柏拉圖最重要的一部著作叫《理想國》,他著名的“洞穴比喻”就是出自這本著作。我很多年前買來看過,當時感覺讀不下去,但是非常震驚。
不談哲學部分,讓我震驚的主要是他的社會理想。因為柏拉圖所描述的理想國,不僅是上下分明的等級社會,居然還是個壁壘森嚴的種姓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