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光!
塵墨和令禾離開後,這頓飯的氣氛就愈發詭異了。安蓂玖本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看到塵藻蒼白的臉和空虛的眼神,一刻不停地將米一粒一粒往嘴裡撥,有意無意地要將周圍與自己隔絕開。
安蓂玖籲了一口氣,見到他醒了,終於將自己一身如泰山般的擔子卸下了。
說不說,說什麼,什麼會晤,什麼滅門。這些在他醒的這一刻都不重要了。眼前的這個人有些許消瘦了,原來嘴頰旁的兩塊似有似無的嬰兒肥也不見了,五官倒是沒有太大變化,隻是原先淩厲的眼神溫柔了許多,整個人不像是再滿身亮刺得對著外界,反而斂去了棱角,圓鈍柔和了,像是一塊被水流衝刷了十一年的石頭,在日複一日的溫柔撫摸下也漸漸長成了一塊通情達理的鵝卵石。
塵藻聽見他的籲氣聲僵硬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看了安蓂玖一眼,兩人對上了假意漫不經心的眼神後,隨即將身體也轉向對方。安蓂玖看他張了張嘴,嘴巴動了個“我”字卻沒發聲,自己也動了個“你”字也沒發聲。
塵藻尷尬地皺了皺眼角,帶動著嘴角同樣尷尬的笑將身體重新轉了回去。
安蓂玖及時說道“你兄長讓人做了這麼大桌菜,我們也吃不完啊。”他偷瞄了塵藻一眼,發現他將雙唇抿得愈發緊了。
安蓂玖舔了舔下唇,又找話說“我覺得你兄長笑起來和你挺像的,這幾日我在等煙閣總是麻煩他,但他從來都隻是笑笑,沒有半點不樂意,為何你……以前從未提過他?”
塵藻這時才露出一些自然的神色,他接道“自我記事以來,從不曾見他笑過。”
“啊……可今日我們一同用膳不是笑得還挺開心嘛。”安蓂玖講完最後幾個字就意識到這絕對不是一個適宜的話題,他的笑就乾僵在臉上,失去了彈性也沒法放下來。
塵藻搖了搖頭,“與他一同用膳,今日也是首次。”
安蓂玖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兩人又沉默了半晌,塵藻大約也是意識到自己總是將話題終結在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便眼神溜達了一圈,突然問“你在等煙閣住的可還習慣?”
安蓂玖見他願意主動說話了,便立刻笑著調高了聲音,讓自己看起來很熱情,他說“挺好的,你兄長總是怕我不習慣,一天讓令禾來問我三次還缺什麼、想要什麼,你知道的,我這人沒有那麼多講究,這倒是真的讓我很不習慣。”
他們相視笑了起來,十分默契地隻圍繞著第三者聊,好像隻有絕口不提二者之間的這十一年才有了共話。
末了塵藻突然掀起一陣咳嗽,將原本無血色的臉咳出了一點粉紅,安蓂玖急忙拍拍他的背準備扶他回房,但安蓂玖才扶起他的手臂時就被他抓住了手腕,安蓂玖想抽手卻不料塵藻根本沒有放手的意思。
安蓂玖剛想問“你抓著我乾嘛”在隻說出“你”的時候,就看到塵藻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神情裡全然沒有對自己傷勢的疼痛,反而是都在擔心他,滿臉寫著“你怎麼樣了”。
於是安蓂玖笑道“……抓緊我,小心點。”他拍了拍他的手,任由他抓著。
二人在回去時又沒了話題,經過一處幽經,在幽經中有一處景色彆致的林苑。塵墨就恰好站在那林苑中小溪對麵的一棵桃樹下,正癡癡地望著那一樹已經落儘花葉的樹枝,而令禾站在林苑之外,麵容安和地看著不知哪一處的地上,像是有什麼話要說,但是在等塵墨將視線移開。
“你兄長為何這麼認真地在看一棵桃樹啊?”
塵藻還未回答,一旁就想起一個柔和的聲音,“因為那棵桃樹對少爺而言很重要。”令禾向他們走來,說“這顆桃樹,是少爺為水弦月姑娘種下的。”
塵藻知道水弦月這個名字是在一名家仆口中得知。當年他尚幼,剛進等煙閣時曾無意中跑到塵墨修習的林苑裡,在那裡,小塵藻看見了一顆結滿桃子的桃樹,顆顆豐滿水靈,隻遠遠望去,便是在一片黑壓壓的林中最為顯眼。小塵藻跑去桃樹下想要去摘桃子,無奈這棵桃樹較高,他還夠不到,便想去搖,結果立刻被跟上來的家仆製止。
“小少爺,萬萬不可啊,此棵桃樹是大少爺費勁千辛萬苦尋來種下得以存活的。汨淵的水土不同外界,這種普通的植物蔬果是無法存活的,大少爺廢了好大的勁才讓此樹在這裡活下來,無論是誰碰了都要受罰的。小少爺可千萬不可莽撞。”家仆說著便牽著塵藻要走。
小塵藻好不容易在等煙閣看到了一縷新鮮的顏色,自然是不肯走,於是拖著那家仆問道“既然汨淵的水土尋常花果難種,兄長為何還執意要種下?”
那家仆沒法子,停下看著那桃樹歎了一口氣,說道“大約是為了博意中人一悅吧。”他幫小塵藻理了理衣服,又說“還有小少爺切記,除了此棵桃樹不宜碰以外,還有大少爺的那枚鹿骨發飾,也是萬萬不可碰的。”
塵藻又不解,“這又是為何?兄長說過等煙閣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喜歡的都可以隨便拿隨便玩。”
家仆耐心的與小塵藻解釋道“這兩樣東西的珍貴之處並非是因為值錢,而是都與那人有關,與那人有關的東西或者事物,大少爺很看重。”
小塵藻不解,“那人究竟是誰,是嫂子嗎?”
“她叫水弦月,曾也是等煙閣的家仆,生得玲瓏奇巧,與大少爺很是般配。隻可惜命薄,與大少爺有緣無分,在她走後,大少爺將這無名的林苑取名’無月林’。”家仆說完後蹲下來與小塵藻一般高,對他認真地說道“小少爺您要聽話,水弦月此名也不可在大少爺麵前提起,這是他的傷口,小少爺莫要去碰,碰了他便會疼。”
小塵藻雖然才到等煙閣不久,但是他見過數次塵墨出門執行任務和修習,有時候會受一些傷,有些傷看起來十分嚴重,深可見骨,善藥理的修士見了都很緊張,但是他從未見過塵墨說過一句疼。
“兄長他,怕疼嗎?”小塵藻隻癡癡地問向家仆。
那家仆歎了一口氣,柔和地與小塵藻說道“肉眼凡胎在這世上,誰不怕疼?隻是這些傷在那個傷麵前,都不值一提罷了。”
此後塵藻再也沒說過這個名字,等煙閣中也無人再提起。隻是他常常見到塵墨獨自一人在院中什麼也不做,就癡癡地看著月亮在桃樹下來回踱步,隻有在那一刻,塵藻才會覺得自己這個被外界成為“等煙閣頂尖殺手”的兄長是個真真正正存在著的正常人,眼中和臉上都遊離著情感波動,雖然他什麼表情都沒有,但是塵藻卻覺得他已經有著也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
三人一起看向塵墨,隻見他的悲傷悠長含蓄,他就在此處,洶湧澎湃的一隅禁區,把無儘的等待都寄予給了這棵桃樹,花開花落,睹物思人人不歸,它和他之間橫亙著永永遠遠無窮無儘無休無止的糾纏。
“少爺與水弦月姑娘常常在這無月林中玩鬨,兩人最喜歡打賭,但是水弦月姑娘從未贏過。他們就在這裡定情,那棵桃樹便是定情信物。”令禾說這話的時候應是想起來當年他們相愛時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為他們感到高興。
安蓂玖若有所思地說“這下我就明白了,我爹常常會去塗月苑中看著一盤未下完的棋歎氣,以前不懂,現在懂了,原來他們在睹物等人,這一世等不到的,恐怕還要再搭上下一世。但是你們說,真的有連時間都無法衝淡的愛意嗎?”
令禾笑著說“以前我也不懂這些執著,閣主在成婚前無論受了多重的傷都一定要將傷口擋住,風風光光地回來。無論彆人怎麼問都說自己並無大礙。待他與夫人成婚後,有一次,就那一次,他受了極其嚴重的傷,幾乎危及性命。他沒等醫治,刻不容緩地就趕回等煙閣。後來看見少爺對水弦月姑娘的感情我就知道了,原來當年閣主是覺得自己真的命不久矣,說什麼也要給自己的愛人看看,告訴她我是真的不怕死也是真的愛你。”
塵藻終於明白了,母親拚儘一切,付出性命也仍執著於讓他一定要留在等煙閣,她是想告訴告訴塵染,無論如何她都愛他,即便是自己無法再繼續愛他了,也會留下他們的孩子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