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千千!
班主任張老師的六十大壽就要到了,因為學校的教師宿舍就是他的家,所以,他決定把酒席擺在食堂旁邊的禮堂裡。
說是禮堂,裡麵卻沒有一桌一椅,隻是空蕩蕩的一個房間,每逢開學、散學典禮,如果無法在露天的小操場召開,大家就移步到禮堂裡。開會前,校工們會在主席台擺上桌椅,供學校領導和老師們就坐,學生是沒有座位的,按照年級和班級就地坐下。除了召開大會,禮堂還承擔著舉辦娛樂活動的任務。學校每年元旦節都會舉辦新年晚會,主席台便跟著變成了舞台,成為師生們展示才藝的場所。禮堂最後的功用便是擺酒席,老師們大多數都以校為家,像我小姨那樣在鎮上居住的,是極少的,所以每年都有不少婚喪嫁娶祝壽喬遷的酒席。
這一年的三月十八日剛好是星期天,同學們為了感謝班主任張老師這幾年不辭辛勞地勸學,讓我們能整整齊齊地過完三年的同窗生活,大多數人都自願留下來幫忙,哪怕因為有事必須回家的,也承諾會在星期六的下午返回學校。
在那個年代,我們那裡辦酒席很少有人會選擇去酒店,絕大部分都是在自己家裡,於是就需要有人來執事,有人來做事。那次壽宴的執事是我的小姨父,他很認真地在一張大紅紙上寫下每個人的任務,方便大家各司其職,也方便他自己隨時監督。
我的任務是在張老師的子女拜完壽以後,代表班上的同學們為他獻花,並說一段感恩的話,獲得這個輕鬆的任務,並不是因為小姨父的偏愛,而是幫湘湘一個忙。
本來去祝壽的人選是佘湘湘,因為她是班上作文寫得最好的。
那天,我們勸李小芳回校上學以後,湘湘就開始著手寫這篇在張老師壽宴上的講話稿,她一改往日的作文風格,不用典故,也不寫排比句,隻是截取三年來張老師跟我們相處的幾個小片段,雖然滿紙並沒有直接謳歌的語言,但字裡行間全是“百花園中花似錦,花紅還靠育花人”的意思。
湘湘把稿子呈予隔壁班的語文老師看,請他幫忙斧正,他看了以後並不滿意,並且按照自己的意思修改了很多。
拿到稿子後,湘湘發現已經被改得麵目全非,雖然增添了文采和寓意,但是少了之前的那種小溫情和小清新,她以記不住彆人寫的文章為由,死纏爛打要我幫忙。
我想,自己並沒有什麼特長,除了學習成績好,能在散學典禮上代表優秀學生發言,其餘什麼都拿不出手,平時文藝彙演沒有我,體育比賽沒有我,根本就沒有什麼機會,讓沈家山看到我,在他麵前,其實我一直都是自卑的,總覺得自己不夠好。為了能讓沈家山看到我,記住我,我答應了湘湘的請求。
稿子早在幾天前就背熟了,因為我一直都覺得,拿著稿紙念詞很差勁也很丟人,所以不管在什麼場合,隻要需要發言,我就要求自己必須脫稿。
既然任務已經完成,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主動找到沈家山,說要和他一起去借椅子。
在我小姨父寫的執事表上,沈家山的任務是借滿一百二十把椅子,因為那天的計劃是,一共開五次席,每席十二桌,每桌十人。
我們一行六人走在借椅子的路上,中途經過一戶人家,養著一條黑色的土狗,見我們走過來,狂吠不止。
這時候,四個男同學主動圍成一團,把我們兩個女生擋在中間,沈家山叫大家蹲下,說他小時候經常跟狗乾仗,對付它們很有經驗。我們按照他說的話,蹲下來,撿起石頭,並且不看黑狗一眼。
這樣一來,黑狗果然不再狂吠,站在那叢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前,耷拉著尾巴。
我們依然拿著石頭,徐徐前行。
等到了安全地帶,大家回望那條早已扯白旗的黑狗,才丟下手裡的石頭。
這時候,沈家山問我“你知道什麼是狗仗人勢嗎?”
我說“當然知道了,這是成語,含貶義,比喻壞人依靠某種勢力欺辱人。”
沈家山卻說“不不不,你這個是語文書上的說法,其實照我說啊,狗依仗的不僅僅是主人的勢力,還有路人,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狗有時候看到人就狂叫,不一定是為了看家,隻是仗著有人來,有人理,所以叫幾聲,表達下存在感,跟有些人一模一樣。”
我說他是歪理邪說,但是他卻堅持自己的觀點,還讓同行的人評理,他們都跟我一個想法。沈家山卻邪魅一笑,說“你們這是讀書讀傻了的人,根本就是一根筋,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質疑或者是推翻書本。可悲啊,可悲啊。”
我不再跟他理論,因為我不是個善於跟人理論的人,更何況,有些事沒有必要爭輸贏,但並不影響我把這些事情寫進日記本,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
那回,我們一共借了三十把椅子,用長竹竿擔著,我和那位女同學一共擔了四把,剩下的都讓男生們分了去。
回去的時候,那條凶惡的黑狗已經不知所蹤,隻看見那從牡丹花依舊在那裡含苞待放。
我想起沈家山關於“狗仗人勢”的言論,在心裡默默笑著,生怕腳下一軟,害了夥伴。
壽宴那天,同學們嚴格按照執事表各司其職,有傳菜布菜的,有打飯倒茶的,有調席抹桌的,還有洗菜洗碗的。我也按照既定流程,在張老師的兒女們拜完壽以後,代表班級向他獻花,並且用朗誦的方式感謝師恩,當我朗誦完,我看到湘湘的眼裡有淚光閃爍,因為她發現,我用的是她寫的第一稿。
隻是,當我在人群裡尋找沈家山的身影,卻發現他正在專心致誌地跟女孩子聊天,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脫稿朗誦祝壽詞的事情。在那一刻,我是落寞的,同時又很清楚地明白,我這種落寞其實可笑又可憐,因為在這個世上,不是你喜歡誰多一點,朝誰多走一步,就能得到回應,沒有這回事,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就像那首《舞月光》,多半是你想要逃時,他開始追逐,你若真的孤注一擲了,他卻又開始怕輸,兩個人想要踩出和諧舞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就像我和沈家山,我在意的,他或許從不曾放在心上,我以為他可能會刮目相看的,其實他根本就是不屑一顧。
我是個早熟的人,我八歲就開始看武俠小說了,哪能不知道,若是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寄托在彆人身上,是可笑又可憐的。
我可以喜歡一個人,但他絕對不能是我生活的全部,這是我十六歲就明白的道理。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夢見漲大水,洪水撲麵而來,很快漫過頭頂,幸運的是,我並沒有死,有一條無頭無尾無艙無帆的船救了我,船上還有很多人,大家互不理睬,隻有沈家山,他不僅主動跟我說話,還帶了食物和水,以及我喜歡的金庸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