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千千!
天晴了,陽光從小葉榕的縫隙裡照進來,碎碎閃閃的,像不小心落在地板上的珍珠,我洗菜,陽光在我的手上跳躍,我望向窗外,像有無數的小精靈在跳舞,雞群在林間啄食,小鳥在樹上唱歌,遠處還傳來蟬鳴。
後來,我到樓頂曬被子,沈家山幫我撿毛線團,但我發現樓房很高,木板很鬆,我擔心他會摔下去,便伸手把他抓住,他對我莞爾一笑,很溫和的樣子……
我從夢中醒來,努力告訴自己,離中考隻要三個月時間了,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分心,晚上會做什麼夢我管不到,但是白天應該怎樣做,我必須很清楚。
那段時間,我的日記本裡,記載的全是同一類型的困惑,為什麼我每天跟覃風揚一起討論作業和試卷,花費了不少時間,卻從不覺得這是對我學習的打擾,但是隻要心裡有跟沈家山說話的衝動,我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已經有一周時間沒跟沈家山說話了,隻是,有些難為情的是,課後時間,我的眼睛總是時不時地悄悄追隨著他。
這天傍晚,剛吃過晚飯,我站在教室的走廊上看夕陽西下,沈家山正在斜陽裡打籃球,他並不是跑得反應最靈敏的那一個,但卻是心態最好的那一個,他沒有強烈的勝負欲,除非那場比賽關乎班級榮譽,這是我最欣賞他的地方。
沒過多久,天邊有一朵厚厚的白雲遮住了陽光,仿佛加快了太陽下山的速度,籃球場上的光線霎時就黯淡下來,沈家山跟夥伴們告彆,朝教學樓走來。
我趕緊回到教室,拿一本曆史書來讀。
不一會兒,沈家山就回到了教室,看到我說“千千,你等會兒彆走,我有很重要的話跟你說,我剛打完球,全身是汗,現在天氣還是比較涼,等我先去洗澡換衣服,記得千萬彆走。”
我正要說點什麼,問他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現在不能說,他卻早已經出門上天橋了。
沈家山走了以後,我依然看那本曆史書,但是卻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一直在猜想,他到底要跟我說什麼,是又有人給他寫情書,要我幫忙回信?是他突然有了喜歡的人?還是他終於明白學習的重要性,要開始發奮讀書了?又或者,他發現了我喜歡他的秘密,想要跟我談心?
總之,我想了很多話題,很多場景,一個人上演了好幾出大戲。
大約二十分鐘以後,沈家山回來了,他穿著一件杏色的毛衣,是他母親親手織的,衣袖已經磨損了,有一個小洞特彆招搖,但是,那時候的我們,物質條件都不好,很少有人會因為這些嘲笑彆人,所以他從來都不在意。
沈家山的雙眼皮特彆明顯,給他整個人增添了幾分深邃,同時,他的眼睛又十分溫柔明亮,讓人看著,像有星河在閃耀。他就這樣笑著對我說“千千,我們到走廊上去說吧,教室裡太壓抑了。”
我答應了,還順手拿著那本曆史書。
沈家山見了說“不要帶書了,太陽已經下山了,外麵光線太暗,對你眼睛不好。”
我並不領情,照樣拿著。
來到走廊上,天光果然很暗了,看著遠處的山巒,我有種莫名的歡喜,以前很多時候,沈家山也曾找我說話,但從不像今天這般鄭重,我心裡有種“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的感覺,雖然沈家山隻是一個鄉村的少年。
沈家山說“你首先必須保證,待會兒聽了我說的話,不能告訴彆人,也不準記恨我。”
聽他這樣說,我心裡一涼,原來他要說的並不是什麼好事情,也可能跟我之前獨自預演的那些大戲沒有絲毫關係,但還是很淡然地說“沒事,你儘管說,我保證不告訴彆人,也保證不記恨你。”
沈家山看著我,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我隻是看了他一眼,就趕緊轉頭望向遠山。
他說“你知道嗎?昨天晚上,學校熄燈以後,我們在宿舍裡討論班上的女生,大家一致認為,你是最不好相處的女同學,說你說話太刻薄,為人太孤僻,並且還送你一個詞——‘清高’,我覺得應該告訴你,說不定對你將來能有點好處。”
我依然望著遠山,眼睛裡有淚水在打轉,我努力控製情緒,不想一開口就讓沈家山聽出我的哭腔。
見我一直在沉默,沈家山有些焦急,他搖搖我的手說“你不要這樣,我也是猶豫了一天,才決定要告訴你,本來認為你是個聰明、堅強的女孩子,能接受這樣的評價,也能積極去麵對,但是你這樣一聲不響的,讓我很擔心。”
終於抑製住悲傷的情緒,我望向他,笑著說“我才不在乎彆人怎麼評價我,而且,不瞞你說,我覺得‘清高’是個好詞,我不管現在的人怎麼使用這個詞,在我心裡,它可以是褒義的,你看,屈原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多麼受人尊敬。”
沈家山說“你語文好,我講不過你,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一個人不管多優秀,要是沒有人喜歡,那就沒什麼意思了。”
我問“你也覺得我這樣的人不配得到彆人喜歡?”問完這句我就後悔了,要是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我不是又新添一層打擊嗎?
沈家山很認真地說“因為我們的座位一直都隔得近,所以我比其他男生更了解你一點,我知道,你隻是不愛跟人打交道而已,其實你內心很善良,願意幫助人,也很聰明,有很多值得喜歡的地方。”
我又問“那你為什麼不幫我說說話。”
他說“在那種情形下,我要是幫你說話了,今天就會被人傳,說我喜歡你,這要是傳到老師的耳朵裡,你成績好,不會被罵,我肯定會被罵得找不到爹媽,這樣後果更嚴重,所以還不如悄悄告訴你,讓你今後能注意點,為人平和點,哪怕是裝的,現在我們是學生,不知道人脈的重要性,以後到了社會上,要是你還是這樣的性格,會吃虧的。”
聽他說完,我不再死鴨子嘴硬,很真誠地跟他道了謝,又聊了些輕鬆點的話題,比如油菜花和織毛衣,不一會兒,晚自習的鈴聲敲響了,我們便各自回到座位上。
那晚上,我一直在回憶沈家山跟我說的關於“清高”的話題,原來在同學們的眼中,我是這樣不合群、又不可愛的人,雖然,我的內心真覺得在某些語境裡,“清高”真的是個褒義詞,但是在當時那個小生態裡,這真的是一個糟糕的詞,它代表我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這讓我感到很挫敗,也不敢找湘湘聊,因為我知道,以她的脾氣,一定又會借著寫作文的機會,狠狠諷刺男同學們,我已經是個不可愛的人了,又何必再搭上湘湘,再說按照沈家山的說法,男同學們也並不喜歡湘湘,她雖然要比我活潑些,但骨子裡是跟我一樣的人。
這以後的很多年,“清高”這個詞一直追隨著我,沈家山那天說的話也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裡,我時刻都在提醒自己,清高的林黛玉的確是天下最難得的文學形象,但我卻沒有她那樣的才華來支撐,我必須要學會思慮周全,學會為人處世,雖然就連及時雨宋江都難結萬人緣,但至少應該努力讓大部分人不那麼討厭自己。
真正忘記“清高”這個標簽,是在三十歲的時候,因為從那年開始,對待身邊的人,我開始學會了用巧勁,不再付出百分百的感情,沒有付出,也就沒有了期待和怨懟,更沒有了指責和挑剔,隻需要逢場作戲地說幾句恭維話,毫無感情地送幾件禮物,就收獲了所有人的好評。
我終於可以成為沈家山和男同學們當年喜歡的那種女子,但卻並不開心,看《紅樓夢》的時候,我依然最喜歡林黛玉,依然認為赤子之心最可貴,哪怕是以彆人不認可、不喜歡的方式活著。
不過,也隻有經過了這樣的循環往複,我才能忘掉少年時代他人對我的評價,也才能回到那個情境裡,理直氣壯地對沈家山和那群心智還未成熟的少年們說“我真的並不在乎你們的看法,我是我自己,不用他人來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