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燭!
禮罷開宴,眾人分案而食觀舞飲酒,樂如清風曲調綿柔,處處彰顯著一種溫和沉穩不激烈的彆樣熱鬨。來者隨性交談著,幾位妯娌幾案相近,自然少不了打趣閒聊,時不時傳出陣歡聲笑語。
除了袁氏的孩子略微年長去了父親那邊,剩下幾人都帶著幼兒,應熒就這樣窩在繈褓中,第一次觀察著此世兄長們。周氏所生的應琰剛過四歲,最是喜鬨不得閒的時候,一會兒拿木箸沾點湯汁在桌上塗鴉,一會兒又撿起幾枚小豆扔起來逗弄應熒和鐘氏之子應瑒。被其母壓製了幾回玩性的幼兒,終於等到機會,他趁周氏和鐘氏離席的時候,抓起一把甜棗跑去應瑒幾案上玩耍。
應熒百無聊賴昏昏欲睡,突見應琰情形不對,剛剛還在笑四叔家小應瑒拿不住勺子的頑皮小孩兒,此時卻無聲凝噎麵色蒼白呼吸急促。異物卡喉!偏偏他所在的位置又處於周圍幾人視線死角中,除了應熒竟無人發覺。
可憐應琰小小年紀無法出聲,又苦於不能引起大人注意,窒息令眼前一切都變得緩慢異常,他絕望間見那個幾乎睡著的小小嬰孩雙目圓睜,一邊大哭大鬨引來注意,一邊奮力掙出繈褓用細小的手指指向自己。
其父應昭質若鬆柏,日常習武本練得身輕體健,此時見親子臉色烏青幾無呼吸,哪還有平素的靈巧姿態。他瞬時彈跳而起,將案幾上的佳肴美酒都帶倒在地,趟過一片狼藉飛奔而來,口中急呼著,“速去客院請張仲景!”
求醫而得,這大概就是上天庇佑著的神奇運氣。後世聞名的醫聖片刻即至,行止迅捷,抓住應琰在其胸腹推捏按捶,幾下就讓他吐出半塊兒脆棗。異物消除,乍得呼吸,小應琰在生死邊緣遊走一番,嚇得撲進周氏懷裡邊咳邊哭,還趁機偷瞟了一眼安靜又似酣睡的應熒。
張仲景稍作檢查,連歎及時,稍晚片刻便是神仙也難救。眾人齊舒一口氣,紛紛從憂轉喜,答謝醫者。應奉驚詫於應熒初時舉動,對她是家族福星的說法更加信服。也是兩小兒運氣,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終歸是這孫女呼鬨讓大家發現了應琰異狀。又恰逢大醫張伯祖弟子遊曆至此為自己複診換藥,機緣巧合才及時施救換來孫兒一命。
而應熒卻並非酣睡,是被張仲景大名震得幾近呆滯,見他一番施救乾脆利落不輸後世醫生,這才緩過神來認真打量起後世傳聞中的醫聖張仲景。此人名張機,字仲景,二十多歲正值壯年,寬鼻闊嘴容貌平平卻氣色諧和體格強健,自有一股仁善慈德的醫者氣質。
正史中並無其人其事記載,然而民間對其推崇備至,乃至安插了一些臆想的履曆和神異故事。今日看來,他醫技高超無需置疑,不愧是推動了中國醫學大發展的宗師級人物。古人多壽短,戰亂常有大疫,應熒覺著需要想辦法和這保命大神加深聯係,畢竟病疫凶猛不可不防。咿咿呀呀手眼並用地暗示母親,也不知她能否懂得這嬰兒語。
許嫣一邊哄娃兒一邊看著周氏懷中抽泣的幼兒,心有餘悸,若是這孩子有什麼不測,她女兒彌月宴非但不能圓滿反而喜事變喪事。若應熒因此從小背上不良於家的名聲,極有可能會使夫家兄弟失和埋禍族內。應家嫡支這幾個兄弟雖然平日裡看來和善文雅謙遜自持,但到了事端上都有一股決然果斷,觸及根本必然心難寬宥。
那邊周氏名靜,雖出身大族,但性子素來柔弱謹恪,她頻頻注目於醫者欲言又止,心想這畢竟是應熒的喜慶宴席,她若開口留醫便隱含不吉。許嫣察覺到弟媳的顧慮,出於家庭和諧,她對著醫者頷首施禮道,“良醫高徒果然醫技不凡,家中子侄尚弱,能否請醫者常駐我族?”
張仲景拱手還禮,稍顯歉意地拒絕,“仲景於醫一道尚且識淺,奉師命遊走四方行醫救人,實不敢荒廢曆練。”他乃南陽大族張氏旁支,從小喜愛研醫弄藥,因而拜入同族名醫張伯祖門下,一路行走濟世救民,從未想過入一家之門為一族診療。
應歆考慮到自家老父亦屬體弱之身,家中確實需良醫坐鎮,他作為一族之長適時應援,“仲景大可不必以此拒絕,居我族彆院衣食無憂才能專心研醫,日常行醫救治無須忌諱。汝南是人口數百萬的大郡,扼豫徐荊揚四州之要道,南頓更是光武帝福佑滋生之故地。你定居於此,遠近患者知路尋醫,坐堂診病總好過居無定所尋求無門。”
兒子被救治的應昭也有所表示,願劃出自家田莊一處用以種植草藥,另分仆從數人製藥幫醫。張仲景拱手致謝,隻當應家人客氣,麵上不以為意,心內已在暗自權衡。
當今治病多為遊醫,奔走鄉野尋找病患,雖見多識廣,但是在醫術上罕有巨大突破。張仲景年紀輕輕初出茅廬,遇到好些需要深入治療的疾病,大都被狐疑不決的家人拒之門外。醫者名望也似栽花種草,都需時日磨礪。若素有鄉望的大族出麵為他醫術作保,這樣的局麵說不定會有所改善,行醫問藥也可從容不迫。
許嫣扯扯應劭衣角,悄悄對他耳語一句,應熒離得近聽到了母親提議,以嫁妝裡許家所藏醫書為誘。應劭對妻子決定心生敬佩,家學是立足之本輕易不示人,以家學相托必極為信重。他們婚後常談詩書經史,倒是冷落了許家諸多雜學,將不明就裡的醫書古方賦予技藝超群的醫者,似乎更能發揮這些書籍的作用。
應劭攔下還要相勸的三弟,示意他先去後堂換下酒水沾濕的衣衫,對張仲景道“吾妻許氏有一批宮中流出醫書,所涉醫技方術不可勝數,然良莠不齊無從辯解,本族無人精此道,若能請仲景參謀挑揀,光耀於世必惠及眾生。”
據傳王莽曾使太醫剖屍量度五藏,研其經脈以治病,成果俱錄宮中醫書。而平輿許氏曾詣東觀為皇家修書,家學昌盛藏書之豐當世無雙。應劭這一番說辭頓時讓張機頗為意動,這無異於直白地告訴他,家裡書多亟待整理,住下來慢慢研究,推陳出新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張機素有大誌,早就對醫者敝帚自珍的做派有所不滿,當下巫醫混雜不成體係,確應去莠存良繼往開來成就醫道。醫書本就難尋,趁此絕佳機遇,若將散佚四野的諸多古方良計整理出新,亦是一番功德。他考慮再三點頭答應,決定暫居汝南開堂問診研習醫書。
眾人皆歡喜,隨即商議起醫堂選址以便惠澤族眾鄉裡。應氏族人在南頓縣城中雖置院落家當,不過大多不住城廓,紛紛聚居在縣城北郊莊園周圍。莊園開闊景色優美,旁有良田工坊用以產糧造物,自給自足悠然閒適,比起城牆中的逼仄空間更是宜人。
醫堂卻不然,通常需要以人為本,更重交通便利。思量一番,恰好莊園東南方的海棠園最是合適,南臨縣城東靠穎水,近可出入城池,遠可路通東西舟行南北。
小園本是賞花觀景的去處,因遍植海棠而聞名汝南,據說有一株百年古樹還是曾經漢皇所賞從上林苑移栽而來。醫堂定址於此,靜謐與繁華同享,應熒暗想如果以後有人交不起診金就讓他病愈栽樹,那後世以“杏林”指代中醫學界的稱呼豈不是要改成“棠林”。
有了醫聖鎮宅護家,尋常病症都已無憂。西漢馬王堆漢墓所埋葬的那些醫技良方,所涉內外諸科均有成就,如今醫學已經頗為發達,隻欠推廣流通。應熒前世久病床前那點兒半瓶子醋晃蕩的醫學常識,也不了什麼醫技改動,頂多算是思路清奇,能為漢世醫學添點小磚小瓦。以後倒是可以跟隨張仲景學點基礎醫學,能給自己和身邊人看個小病處理點小傷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