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疏遠他,是蕭問水帶同學回家,見到了雲秋。
他甚至想起了那一次san也在,給他帶了小餅乾。
大家打趣說“哦~問水,這就是你的小童養媳呀?”他們帶著這個年齡對於新奇事物慣有的好奇與善意問他,可是在敏感尖銳的少年時期,這話聽起來不啻於一種諷刺。
蕭問水說“彆瞎說,我以後娶誰都不會娶他,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
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一直到後麵,他大學畢業,搬走了。原來熱熱鬨鬨的小房子,留給他一個人住,除了晚上醫生來的時候,陪伴他的隻有寂寞。
一個自閉症患者的寂寞,就是把看過的動畫片反複看,數完地毯上每一道花紋,聽儘庭院內的鳥鳴。
他在不懂何為寂寞之前就已經接觸了它,甚至比他自己的生命更加久遠。
那種寂寞,是他哭著問醫生“哥哥不喜歡我了嗎?”的寂寞。
是他每每聽著門後的動靜,分辨每一個人的腳步聲的寂寞。
蕭問水三年沒有回家,每一年中可能會來看他幾次。他標記他的時候,也帶著某種憎惡,憎惡他的存在,憎惡他竟然被他誘惑——他看不起他,因為他是個學不會愛的家夥,一個空有漂亮外表、內心一片荒蕪的惡劣孩童。
一邊憎惡,一邊沉溺,責問他無知的原罪。
疼痛蔓延,比他生孩子更痛,比十三歲那年每次手術恢複之後所感受到的更痛,這疼像蝕骨的花朵,是長在他心上的。
雲秋還夢見自己的家人,他夢見他的媽媽,夢見那仿佛時光回溯一樣的電子音樂,他們對他說,寶貝,歡迎回家。
他還是那個有點笨手笨腳的小孩,隻是從今以後,耳聰目明。
“燒退了,現在375正常體溫,覺得精神還好嗎?好的話打完這些吊瓶,下午可以出院了,沒有陪護人員?”
雲秋躺在單人病床上,仰臉看著點滴一滴一滴地落下,聲音嘶啞“沒有,我可以自己回家的。”
護士說“那好,來這裡機器上刷一下id卡,我們給你打印收據。以後不要洗冷水澡了,都入秋了,你還是個oa,天生體質會弱一點。”
雲秋點點頭,遲疑了一會兒後,小聲問道“我的狗……”
護士說“你鄰居幫你帶回去了,是個住你樓下的alha,本來說是想去天台瞭望台澆花的,正好聽見你門前有動靜。他救了你一命,你回去記得說一聲謝謝。”
雲秋又愣了一會兒,然後說“好。”
下午打完了點滴,雲秋就出院了。
他一整天沒有進食,胃裡沉甸甸的難受,好像腹部被什麼擠扁了一樣。但他還是逼迫自己隨便找了一家店,點了一碗水煮餃子開始吃。
吃來吃去沒有吃出味道,一直到最後,雲秋才嗅出了一點氣味,低頭一看,餃子是韭菜餡的——雲秋平生最討厭吃韭菜,是聞到味道就會反胃的那種,這一眼讓他反射性地吐了起來,吐得膽汁都出來了,把店家嚇了一跳,沒有怪他弄臟店麵,反而連聲問他“你沒事吧?附近醫院要送你過去嗎?”
雲秋搖了搖頭,聲音嘶啞著道了謝。
他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掉生理性眼淚,吐完後也沒有停止,一路走著,眼淚就那樣掉出來,好像怎麼擦都擦不完一樣。
他的手機壞掉了,正逢學校放假,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他生病的這件事。
雲秋回到家後,看見蕭小狼窩在門口睡著——一條牽引繩掛在門邊,還留了一張字條“我是住你樓下的人,因近日馬上外出,沒辦法照顧狗,聽聞你已經病愈回家,所以把狗送還。下次請注意身體。”
這個鄰居說話有一點文縐縐的,但是透著一種簡明利落的感覺。
蕭小狼一看他回來了,振奮了精神,要往他身上拱。
雲秋俯身把這隻半歲的小狗抱起來,開門走了進去。
他給蕭小狼喂了狗糧,發現它不怎麼吃,應該是鄰居做了狗飯喂過了——雲秋把所有的零食都拿了出來,跑到樓下堆放到門口,用來表示他的謝意,然後上樓,重新回到浴缸裡,這次他沒有放水,隻是窩在那裡麵。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他總是做著那些夢,直到他再也不想睡覺了——雲秋在淩晨時,再也受不了夢魘的折磨,一個人出發去了學校的畫室,開始畫畫。
景物練習,人像練習,色彩搭配,場景構建。畫完那麼多之後,他又去了教室,開始寫題。他最不擅長的語文試卷集,一寫就寫了幾大頁,連作文都認認真真地寫下去,寫到手指酸軟,渾身顫抖。
他還是在哭,作文題“請考生作答,寫一寫你從小到大最愛的那個人”,他無法動筆,三個字寫上去了,又用墨筆擦擦掉,最後被眼淚浸濕一片。
他以前很少哭,和蕭問水在一起之後變成了愛哭鬼,可是也沒有哪一刻比現在哭得更厲害。
雲秋晨昏顛倒,寫了一天作業,寫完後在課桌上趴一會兒,醒來後又跑去畫室。他覺得頭暈,以為是發燒的後遺症,吃了幾塊餅乾之後才發現是餓得。
從這一天起,他的整個世界都變了,儘管一切如常運轉,並沒有任何差彆。
蕭問水還在出差,下個星期才能回來。
他不想再哭了,也不想再這麼疼了——心底到胸腔的,那種蜂鳴一樣的疼痛,渾渾噩噩中,他又開始做夢,依然是夢魘,這一次是他躺在上輩子的手術台上,因為麻醉失效和熱氣蒸騰的刀口而筋疲力儘。
他緊緊抓著身邊那個女醫生的袖子,淚眼朦朧地說“我好疼,好疼、”
隻聽見身邊人回答說“乖孩子,疼過這一陣就好了,疼過就好了。都會好起來的。”